想到许文这小子练了这么多年,字其实写的还是一般般,远不如自己,江寻便觉得心情一阵大好。
凉风瑟瑟,她裹着身上残破的衣服,看着一旁开了个萌萌芽的野花,愣愣出神。
来之前只是凭借着满腔热气,在与母亲吵了一架,偷偷跑出来后,淋了一晚上的雨,走了小二十里山路,一直到跌跌撞撞找到许文墓碑时,她的内心早已归于平静。
活了这么些年,从早先的流离失所,在与母亲的生活中,不断的感受到她被困于指派婚姻后的痛苦绝望。说实话,对于父亲,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的印象。哪怕父亲死的那年,她都已经六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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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那个模糊人影的男人一直都不怎么着家,他是个大英雄。这是母亲和她说的,周围的人也都这样称呼她的父亲。可只有江寻知道,母亲总是心情低落,总在无人的深夜里独自伤心流泪,她对于人人口中赞扬的大英雄表示了疑惑,为什么这样对于自己家人不管不顾的男人会被人们交口称赞,仅仅是因为他身上穿的那身盔甲?
很多年后,江寻能够理解自己的父亲,能够理解很多所谓的道义,她有时候也觉得,比起小家温馨,家国大义确实是更要重要些。
可她同样无法原谅,当初那个可以轻易放弃家庭,选择投身行伍让她母女二人成了没有依靠任人欺辱的懦夫。
轻轻哈了一口气,江寻双手抱住自己,她感觉身子发烫,可全身都因为寒冷而开始大幅度颤抖。
那一刻,她好像听到身后许文在叫她。
很多年以来,比她年长两岁的许文即像哥哥又像父亲,他对自己的宠爱对自己的认真都变成一颗颗种子,填补了江寻缺失的那一部分,也在她的心里慢慢发酵。
或许,两个人都缺了那么一点默契吧。
在过完许文及冠礼后,他便在父亲的安排下去了外地开始长达数年的学习。期间,他们的交流大多都是通过信件,可邮递出去的信往往都太慢,有时候他们一个月能收到一封来自对方的信,有时候得需要两到三个月甚至半年以上。
信差走路,沿途要去很多个点,有时候还会弄丢一封或两份信件。江寻就遇到过,那一次她等了足足有小半年的时间,直到那边的许文等不下去了,这才在第二封来信中看到,“你回信也回的太慢了,我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索性便再提醒一下你,记得注意身体,还有别忘了再给我回上一封,好教我放下忧心。”
那段时间里,母亲在镇上跟着魏家做小工,魏老爷人很好,尤其是听到母亲家还有个有灵气的女儿。
第一次见魏少爷是在学堂外。
那时节海棠花开,因为常常受到许家照顾,所以母亲让她送来一些水果给许文补补。江寻家院子里有几颗枇杷树,她便摘了好些送去学堂外等着许文下课。
跟斯斯文文的许文不同,魏少爷大大咧咧浓眉大眼的,一见秀气的江寻两眼就放光,连着质问起身旁同学,问这妹子是自家妹妹还是童养的媳妇。搞的许文一脸的尴尬。
已经冷的缩在地上的江寻,五指攥成拳头,她牙冠咬紧,浑身上下的热气都在飞快散去。
其实很早开始,江寻对于死就有一种很奇怪的观点,无论是早亡的父亲,亦或是沿途见着的那些饿死流民。小时候的玩伴突然有一天掉水里被淹死了也是时有的事情。
于她来说,生活中的种种痛苦累加起来,还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许多人只是为了活着就已经丢弃了很多,无论是为了一笔不大的财富,亦或是为了一口饭吃便舍得为富人取乐。
或许,维持她在世上还活着的理由只有两个,母亲和许文。
她还记得,在自己答应嫁给魏家少爷当续弦时,母亲高兴的,当天又向她宣布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她要有一个继父了。
母亲潦倒半生,大字不识一个却能扶养她安稳长大,靠的自然不是学识广博,靠的是乡里乡亲的扶持以及自身的坚毅努力。
而当江寻可能会成为魏家少夫人这个消息传出去后,一时间,母亲也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无数年色尚未衰退,但已经丧妻离异的男人开始主动联络起母亲来。
那些日子,母亲脸上总是喜气洋洋,她甚至用起来自己的胭脂,改变了自己多年来坚持的衣服装饰,江寻知道,这一切恐怕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还得是因为她。
去年腊八,犹豫再三,江寻还是将这个消息告知了许文,她信里写道“淮水一别,瞬经三载。南北相距,人各一方。今冬雪未来,然有一约启告,告之为喜妁媒言,而念卿不常在,遂请过目,如下”。
沾着墨渍的信纸,承载了江寻多年以来积压于心的一种祈盼,那一刻,她想起母亲总在外差人给父亲寄信,但苦于不是自己所写,每次说与写信人,言辞都尽可能婉转体面,全然没有家妻之哀盼。
那封书信寄出,终是没让她等很久,在收到信的那一刻,江寻隐隐还是有些失望的。她以为,许文会直接出现在她面前,如果他愿意的话,自己也能再去母亲那边争取一下,大不了就是和魏老爷家闹翻,反正她也有能力带着母亲离开双河去往其他地方谋求生活。
许文并没有回来,信的那边,透过字迹,能看得出来他受到的情绪波动不比自己当初知道这个消息时要小。可他还是没有来。没有发生的事情,自然无从谈起,更让人无能为力。
魏家往来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从精神抖擞的魏老爷子带着一大班子人,那魏少爷打扮的还挺精神,不得不说,这位虽然年少早婚但整个人却并不显油腻,而是和大多数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脸上神采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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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寻没有等来想要的答案,或许她心底里也已经放弃了这个打算,她也好,许文也好,都只是和她早已经死去的父亲一样,都是注定要亏欠一部分的懦夫。
家里高朋满座,母亲和她的新夫婿脸上笑得是喜气洋洋,家里外气氛融洽,好比过年时。唯有她和那个紧挨着自己但在众人面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魏少爷,显得有些唐突。
魏老爷笑着将一块玉镯戴到她手上,这位在本地比县太爷说话还好使的老人只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未来家里的大小事情必然不可能是一个人能完全做的过来主的,到时还需你们夫妻二人同心协力。”
江寻只默默听着,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像是听戏文般。
躺在墓碑前的江寻,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空落落的手臂上,青色经络顺着白皙手臂一点一点的往外冒出,这一刻,她身躯僵硬,如同一具即将僵化的尸体般,耳朵里闷声如雷,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快速而猛烈的跳动着。
…
马庄的院子外,许多家仆都傻愣在了原地。
就在刚刚,那个突然得了失心疯般的魏少爷被一个弯腰驼背还一瘸一拐的乞丐给拐跑了。
有眼尖的好似认出那乞丐的身份,但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旁边同伴问他认出来是谁没,这才语气中透着浓浓不确定道“好像是,悦来客栈里的那个活计,叫什么狗娃来着。”
而出了马庄往南一路顺着官道跑,很快就能进山。
道上会遇到一次关卡查询,这里也好躲,不远处有片林子,一般有那不方便的都从那边绕过去。
一路上,明明是抱着个大活人,但这瘸腿的家伙竟然还跑的飞快,全然不似普通人。那半疯的魏家少爷一路上咋咋呼呼,但在瘸子的挟持下,也没耽误赶路的速度。
这位一直被当做傻子看了快十年的狗娃,如今双眼炯炯有神,除了身体上的残缺无法弥补外,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一路小跑上了山道,眼见身后双河镇越离越远,这才放下那傻了半截的魏少爷,他骂骂咧咧道“十年了,当初老子就不该帮这些白眼狼,这要是再拖上个十年,我这河神也不用当了。”
说着,他瞪了旁边那傻子一眼,见对方完全没理会他的迹象,这才一巴掌抽过去,拍在对方后脑勺上,将其击晕。
耳边终于清闲了些,自称河神的这位将对方抗在肩膀上,他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响个不停。
“晦气,老爷十年前就不该出这个面,让他们都死在那煞星身上算了。倒霉催的,老子怎么闻到这山野里有些不对味的东西在?”
随着那人远去山林,远处的太阳这才迷迷糊糊的抬升至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