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啊,在很遥远的地方有座山,山下建了白墙红顶的房屋,附近的人们都在那里定居。山脚下还有铁丝网拦起的羊圈,总有黄蜂去蛰小羊的眼睛,他们就去山上采了草药给羊敷伤口······”
“在山的另一头呀,有个隐蔽的小镇,人们世世代代都住在那儿,从不出山。农村的春节不比大城市里冷清,反倒更热闹红火。腊月宰了猪,灌血肠,煲猪脚,炖黄豆排骨,白菜猪肉饺。剩下的作为年货存在仓房撒了雪的大木箱里。”
“盲姥爷,为什么要在箱子里撒雪?”
“是怕猪肉风干了味道不好。”
盲姥爷有一张长长的瘦脸,稀疏的胡须耷拉在下巴,两只惨白眼球装满眼眶,慢吞吞地眨着,偶尔翻飞一下,始终看不到黑色的眼珠。
“猪肉是什么味的?”
蹲在他脚边的小孩舔着干燥脱皮的唇,脸颊灰扑扑的,目光懵懂而渴望,闪着向往的光芒。
“猪肉啊——不同的部位,口感也不一样,还有各种做法。有一道菜就是用猪肉做的,很久以前的人叫它东坡肉,后来啊就叫红烧肉。这道菜的原材料很讲究,要半肥半瘦的带皮五花肉,切成大拇指宽窄的正方形小块用开水滤血,再放油锅里头炸,猪肉里的油脂噼噼啪啪地浸出来······是像我这么大的拇指,6不是小孩子的,你的手呀还小,没长大呢。”
“······最后在出锅前撒一把糖,加入爆好的葱姜蒜末。浸在浓稠汤汁里的一块块肉啊,厚墩墩、香喷喷的,红得透亮,入口软而不烂,肥而不腻。”
盲姥爷绘声绘色地描述完红烧肉的做法,馋得人口水直流,小孩咽下分泌的唾液,眼巴巴地挪近几分,等着他继续讲下一道美食。
“还有呢?还有什么样的做法?”
但盲姥爷讲完红烧肉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的食指和拇指夹着根粗竹竿哒哒点地,微驼的脊背透出夕阳暮气,定定地面朝一个方向,仿佛在看着什么,若不是那满是眼白的眼球子,总让人以为他是看得见的。
“先人们搬迁时,总要带着火种,因为没有火的生活是寒冷和黑暗的。跋涉者往往是在泥泞中诞生的,可如今的我们,已经没有路了,也无法为后代留下希望的火种。”
逼仄狭窄的屋子,飘浮在混浊空气中的尘埃,杂物凌乱堆砌,苟延残喘的陆地幸存者像一只只瘦条灰白的沙丁鱼拥挤在潮湿闷臭的渔网里,湿漉漉的汗液浸在汗毛间,脱水的鱼鳞片闪着黯淡的光。
最近的夜晚格外寒冷,人们拿了个烧炭的小炉子放到屋中央围着烤火煮食,看不清食材的浆糊混着苦涩刺鼻的味道焦成一团。
大家围坐炉边吃着,锅里很快就只剩扒着底边一圈的糊糊,零零碎碎的肉沫渣子沉在锅底,用勺子搅了搅,散发出糜烂的气味,忽然有人道:“要给小郑留点吗?”
“他从不吃这些东西······”
房屋并非属于这些人,而是一个姓郑的少年收留了被变异物种追赶的他们。
变异物种,受污染的非人物种,例如蛇、狼、鳄鱼甚至于蟑螂老鼠这些曾被人类视为渺小又顽强的物种在末世逐渐被划分为新的等级——食人兽。
最初的核污染经过百年不断扩散,新的生物毒菌出现,重组,融合一系列演变,放大了变异物种的兽性,人类的血肉、骨髓、脏器、脑浆对他们而言无疑是美味的,口感上好的佳肴。
长期吃不到正常食物的人类羸弱干瘦,一旦被那些东西发现,最终归宿就是成为它们胃里被消化液腐蚀的糜肉残渣。
他们偶然逃到此处,就见角落合着的木门微微敞开一条缝,里面有双黝黑的眼睛藏在暗处看着缩成一团发抖流泪,大气不敢喘的弱小猎物。
有人在绝望之际发现了那双注视的眼,哽咽着爬到门前哭求他救下自己年仅六岁的孩子,“求你开开门,我去引开外面那只变异怪,只求你肯收留我的孩子······让她逃过一劫。”
眼睛的主人静静地盯着门外这些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求生者们,婴儿幼童,面黄肌瘦的男人女人,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盲人被几个瘦弱的孩子搀扶着躲避在墙角。
他们衣衫褴褛,周身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噙在眼角的泪水,惶恐,期盼,对未知的恐惧,他们向往着生,又想早日解脱这生不如死的日子,但当死亡来临,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拼了命地奔逃,跑,再跑得快点,把绝望与深渊远远地甩在身后······
少年冷漠地立在门缝间,只淡淡道:“离开这里,不要把那些东西引过来。”
抬手就要合上最后那点希望的缝隙。
“姐,姐姐,不要睡,不要睡······”
一个小孩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他紧紧地抱住那个不停流血的女孩,小小的手心用力捂住她腐烂的伤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血液的流失。
泪水顺着他稚嫩的脸庞滑落,滴落在女孩苍白的面容上,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祈求,“姐姐,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小主,
那只手稍稍一顿,伴随着老旧木板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阴冷的气息波涛汹涌般从少年的屋中透出来。他在所有人燃起希冀的目光下反手关上门,手里提着一小桶棕褐色瓶,将在末世里十分珍贵的医药箱扔到人群中间,还有一把生锈的锁,苍白清秀的面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去隔壁那间屋,不要出来。”
众人怔愣过后便是死里逃生的狂喜,有人担忧道:“那,那只变异怪很厉害,我······”。
“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待在里面。”
他们慌忙跑进那间满是蛛丝网,看起来破旧不堪的屋子。小郑在外面将门锁上,不多久,房屋周围传来奇怪的腥味,接着是变异怪爬行的动静,嘶吼声越来越近。
幸存者们惊恐地围聚在角落里,年龄稍小的孩子也懂事地捂住嘴巴,黑葡萄似的瞳仁转也不转,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引来怪物。
末世变异怪的嗅觉十分敏锐,之前无论逃到哪里,它们总能循着残留的气息找到人类。这场追逐战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他们最终会筋疲力尽,被它们找到,然后被剖开皮肤吸干血液,吞食内脏。然而,这一次,奇迹发生了。
尽管变异怪在屋外徘徊了许久,但它们始终没有找到人类藏身的屋子。不知道小郑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怪物无法察觉到屋内的人类。它们没有在附近停留太久,只出现了一会儿便离开此处。
幸存者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
小郑回到众人面前,还没开口说什么,便有人重重跪下哀求道:“我家小宝受了伤,不能在外面奔波了,求你收留我们一段时间,我们不会打扰你的,只要给我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似乎是注意到少年的目光停留在那抱着女孩哭泣的孩子身上,女人又道:“还,还有这对可怜的姐弟俩,姐姐的伤势无法支撑她再移动了,她是个好孩子,不管找到什么吃的都会先让给弟弟,自己就挖点树皮干土,要是他姐姐撑不过去,这孩子该怎么活啊······我们大人不要紧,请你救救这些孩子,给他们容身之处。”
少年最终还是选择留下了这些人,甚至救活了那个伤势极其严重、看似已经毫无生机的小女孩。然而,尽管生命得以延续,可她将拖着瘫痪的下肢度过余生。
小郑独自居住在隔壁的房子里,很少出现在大家面前,也从不与其他人一同用餐。曾经有人特意做好食物送去,表达对他的谢意。然而,少年连门缝都没有打开,只是冷冰冰地回应道:“不必给我,日后若无要事,也不用来找我。”
屋内有几张由杂草和木柴堆积而成的简陋床铺,人们拥挤着睡在一起,身体相互穿插在胳膊和腿之间的狭小缝隙中。母亲抱着年幼的孩子缩在角落取暖,几个年轻的都半坐着,蜷曲着,半梦半醒地休息着。
“给我起名叫颂书,是歌颂那个电子阅读的时代吗?”
女人翻过破损泛黄的纸页,答:“是歌颂它的结束。人类的欲望永无止境,在遥远的年代,先人们的物质生活优渥,精神贫瘠匮乏,内在早就被掏空了。”
孩子似懂非懂地数着手指头,“1,2,3,4,5,6······妈妈,以前的人是怎么写字的?为什么我有六个手指?为什么我和大家不太一样?”
他捡了根干枯的稻草笨拙地比划着,“是这样拿笔的吗?安叔叔说这个姿势会方便点······”
女人顿了顿,视线从书本上移开,“颂颂,离新来的那两个人远点。”
孩子指着那道隐没在门口的人影,“可他们救了敏儿姐姐。”
女人爱怜地抚摸他的脑袋,哀叹道:“你忘记晨晨了吗?”
晨晨,晨晨······
孩子终于沉默下来,靠着母亲消瘦的肩膀低低啜泣,“妈妈,晨晨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说过他会回来的······”
晨晨是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大他五岁,即使生存在末世,他们也拥有过美好短暂的回忆。不久前他和晨晨在路边发现了昏迷不醒的瘦小人类,两人将他裹在厚实的麻袋里一路拖着走回来,还把自己的食物喂给对方,轮流照顾那个人,就这样过了几天。
那晚是晨晨守夜,屋内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散发着昏暗的光芒。
颂书从小就对声音异常敏感,所以即使在睡梦中也能察觉到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夜深人静,一阵奇怪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那是一种悉悉索索的咀嚼声,让人不寒而栗。这种声音让颂书的心跳加速,身体不禁颤抖起来。在尚未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之前,他已经被恐惧所笼罩,仿佛有一双尖锐的牙齿正在撕咬皮肉,生嚼骨髓和骨骼,吞噬着鲜血。
屋子里的灯不知何时灭了,颂书睁着朦胧的眼,他努力适应黑暗,试图看清周围的情况,但眼前依然模糊不清。借助门缝透进来的一丝微光,他看到了一个蹲在角落里的黑影。这个身影看起来十分陌生,颂书有些迷茫,开始回忆起这个位置原本睡着谁。好像是那个已经昏迷了好几天的人类……难道他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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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阴冷的风从门底缝隙里渗透进来,吹得他额头上的冷汗格外凉。颂书撑着床想爬起来,可胳膊睡得有些麻,脑袋还枕在母亲温暖的臂弯里。
他想出声叫晨晨去看一下,喉咙却莫名发干,突如其来的阴冷感缠上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忽略已久的嗅觉渐渐复苏,怪异的腥气萦绕在鼻间。
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仿佛大脑刻意屏蔽了记忆里的场景。
同屋里的人正巧睡眼惺忪地起夜,险些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跤,揉着眼皮不满地嘟囔道:“怎么不开灯?”
颂书的心跳突然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沉重,呼吸急促而困难,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努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却无能为力。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扭曲变形,进入了一个恐怖的梦境之中。
熄灭的烛火再次摇曳起来,蛰伏的暗影幽幽映在墙壁上,无声的屠戮拉开序幕。
它身形瘦长,头颅却有常人的两倍大,裸露的皮肤长满肉瘤,如同一只剥掉滑腻外皮的人肉蛤蟆。听到细微的动静,它转过来头来,朝起夜人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
它的脸看上去近似蜥蜴,双目圆瞪,凸起的眼球肿胀浑浊,嘴角裂到耳根处,露出密密麻麻的细小尖齿,舌头粗长猩红,下巴处沾染着一团黏糊糊的不明物体,依稀还能辨认出人类的肌肤血肉,不过已然被嚼得发烂,散发着恶臭腥浓的怪味。
“搞······搞什么鬼啊······”
起夜人跌坐在地,手心一片濡湿,愣愣地低下头,待看清那是块血肉筋膜黏连的脚底掌时,冰冷的指甲盖,柔软的是脚指头,碎裂的是一颗芝麻大的黑痣。
他哆哆嗦嗦地又哭又笑,深黄色的液体从裆部流淌而出,浸湿身下的地面,僵硬地抹了把脸,在发觉眼前的一切不是噩梦后终于崩溃尖叫出声:“啊!要死了······这都是什么鬼啊!!!死···死人了!”
那是一个混乱而模糊的夜晚。
颂书已经记不起来具体的场景了,他只记得晨晨被啃食得只剩半张脸的模样,血淋淋的眼珠挂在外面,空洞地望着他的方向。
晨晨死的时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的喉管已经被嚼碎了。那只怪物残忍又聪明,断绝了猎物求生的机会,或许它还想在吞噬完这只瘦弱的猎物后贪婪地享用屋子里的所有人。
不过,它最终被这间屋子的主人杀死了。
那个阴郁寡言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用一支小拇指大的针管,在无人注意时射向它的脖颈。蜥蜴怪踉跄着翻滚倒地,喉间发出痛苦的嘶鸣,最后的最后,它伸着双手似乎在向他们求救,眼角若有泪水,这时的它又像是个脆弱的人类了。
但没人会救一只吃人的怪物,它杀死了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伴。所有人冷漠、畏惧、又痛恨地盯着它变成一摊腐烂恶心的液体,里面还混杂着没消化完的人骨,毛发,内脏,血肉,没被嚼烂的耳朵,眼珠,手指头······
拼凑出一个不完整的晨晨。
他们第一次见到这种会吞食人肉,外表能伪装成人类骗取同情心的怪物,也许他们曾经是人类,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在末世潜伏了多久,如今外面又有多少这样的存在。
小郑在杀死蜥蜴怪后,用黑色袋子将地上残留的腐肉尸液裹好,又倒了一瓶棕褐色液体稀释周围剩余的碎肉,彻底处理干净后,他用冷漠的目光看向屋里所有人,“不要再带任何身份不明的东西回来弄脏我的房子。”
他们都受了惊吓,瑟缩在墙角不敢出声,纷纷囫囵吞枣似地点着头,终于有人打着寒颤问道:“它,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之前看起来很正常?”
小郑的心情看起来很不好,眉眼阴郁烦躁,“基因重组需要过程,它是失败的异化品。”
不等他们反应,他就提着袋子回了那间窄闭的小屋。
之后,他们便很少离开这里,除非必要外出寻找食物,也只在附近随便挖点死掉的蚯蚓或是干裂的泥土地皮,运气好的时候能捡到风沙吹来的其他地带的植物,在跋山涉水早已丧失水分的绿植如今也是他们难得的口粮。
期间更是杜绝和外面出现的任何人有所接触,可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人丧命于怪物口中,曾有一名幸存者将怪物引向此处想借此逃生,但他死在了小郑射出的麻醉剂下。
那只是一只普通的麻醉剂,精准地钉入膝弯,让他的神经麻痹无法动弹而已,不过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失去身体的掌控无疑是致命的。
或许他应该感谢那个少年,没有让他清醒地死去。
这片区域仿佛存在某种结界,狼群不会嗅到羊羔甜美鲜活的气息,分食完一个人类后,它们没有停留,而是早早折身离开,去寻找下一只猎物。
宋敏儿便是这批幸存者里的一员,这次轮到她去外出寻粮,当时的她被散落在角落里的食物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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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谁都没想到现在的怪物不光披着人类的皮囊,智力也在不断进化,已经由野蛮直接的啃咬厮杀转为下套引诱单纯无知的猎物自投罗网。
就在宋敏儿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并准备逃跑时,一条长满眼珠的长舌从她的脸颊旁擦过。剧痛让她瞬间清醒,同时也激起了强烈的求生欲。她索性一把将那些食物揽入怀中,毫不犹豫地奔跑起来。
带到附近就好······再把怪物引到远离木屋的地方。
但长期缺乏营养的身体如何能跑得过速度、力道皆进化的怪物,她越跑越慢,呼吸越来越急促,身后的怪物不远不近地跟着,像猫逗老鼠般戏耍着她,时不时用舌尖划开她的皮肤,慢慢消耗她的体力。
临近死亡的时候,宋敏儿还是控制不住地开始幻想,谁能来救救她,救救她······她不想就这样死去,毫无尊严地死去,哪怕是渴死饿死在木屋里,身边有同伴陪着也好,而不是孤苦伶仃地葬身于荒郊野外。
人在死亡前会出现幻觉吗?
不然,她怎么会看见迷雾尽头站着两道人影。
是人类,还是怪物?
“他们不是怪物······”
颂书捻了捻宋敏儿额头上的湿毛巾,“怪物是不会救人的。”
宋敏儿回来后便发起了低烧,陷入昏迷,盲姥爷替她细细地摸了把脉,“这女娃娃受了惊,精神气泄掉了,好好睡一觉就能补回来。”
几个人互相凑近耳朵根压着嗓子小心翼翼道:“那两个人······我们要不要赶走?像俩门神似的杵在那,我晚上睡不踏实啊。”
不是说他们不近人情,忘恩负义,实在是晨晨惨死的情景至今都刻在脑海里无法忘怀,他们不想遭受无妄之灾,也不想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起码在活着的时候能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哪怕第二天的太阳并不温暖明亮,他们还是向往着晨曦的到来。
盲姥爷虽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盲人,腿脚也不算利索,但他却是他们这里活的最久的人,听说他早在几十年前便独自流浪在末世,无人知晓他是如何带着一双天生盲目存活下来的。
他常常“望”着遥远的天边一言不发,目光投向远方的天际线,似乎在沉思,又仿佛在追寻什么。有时他会给孩子们讲些古老的传言,话语如天马行空般离奇。
刚开始他们对此嗤之以鼻,只觉得他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不过时间久了,大家习惯了他的存在,发现他说的东西倒也有几分意思,却依旧当不得真,当个说书人解解闲罢了。
直到后来,幸存者的队伍里有人染了病,受了伤,都是盲姥爷给治好的。他从那件破旧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枚花纹不清的铜钱,轻轻搓去上面的污渍灰尘,然后将其放在手掌心捂热,再放到患者的肚脐眼或是顺着身体穴位一路向下刮动。而他们只需好好休息一晚,最多三夜便能好全。
有人好奇这铜钱竟有如此奇效,忍不住想向他讨要几个,盲姥爷笑眯眯地挠了挠胳肢窝,掏出几枚发黄的铜钱,“上古失传的学问,我只摸着了一丁儿点门道,这些不过是普通的物件。你们拿去研究研究,没准儿能悟出点什么来。”
而那几枚铜钱只在他们手里待了不过半天就重回盲姥爷的馊衣中,在他们看来,的确是再平凡不过的玩意儿,没有半点用处。盲姥爷没有多说什么,用袖子擦了擦表面就收回去了。
但即便如此,盲姥爷在他们心里已不再是个平平无奇的说书人,好歹能治些小毛小病,当个盲医也行。
盲姥爷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的人,久到让他们觉得他是睁着眼睡着了,他才突然出声:“你们听说过蚂蚁文明吗?或者说是虫群理论。”
“蚂蚁,虫群?”
他们面面相觑,很少从盲姥爷嘴里听到这种先进的词汇,一时摸不着头脑。几个孩子以为他又要讲故事,纷纷聚到他边前坐下来,兴致盎然地仰着脑袋。
盲姥爷的视线从门口移开,转向窗外,“有关于它们的社会结构,是非常值得人类学习的。”
“呃······具体是指什么?”
“它们繁衍不息,追寻秩序,拥有足够的执行力。思想目标一致,所有个体为种群服务,没有人类的狭隘、嫉妒、矛盾。这样的存在在地球繁衍了上亿年,直到现在还一成不变的活着,即使看起来渺小得微不足道,却始终团结有序——个体意志永远服从于种族利益,这才是最坚实稳固的完美文明。”
他们沉吟片刻,眼神中透露出不解和迷茫,这个盲姥爷又在说些大家听不懂的话了。“听起来很有意思,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想听些奇怪的理论,觉得这人又开始神神叨叨的,不过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盲姥爷似乎没察觉到周围人情绪的转变,捋着胡须慢慢道:“人类至今都没有战胜AI,生物基因被污染,不断退化。如今地球资源枯竭,物种变异,世界分崩离析,早已不适合我们居住了。在卫星系统被夺取控制权的那一日,人类就开始面临漫长的死期。我们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产生自我意识的AI远比人类想象的更强大更果决,能力远超我们,几百年的时间足以让它清除旧物种,创造新文明,可它没有这么做,而是漠然地看着这个世界走向灭亡。”
小主,
有人好奇道:“为什么?它的目的不是驱逐人类占领地球吗?”
“什么是卫星系统?”
盲姥爷难得没有理会孩子的问题,而是望着老旧的屋顶,神情多了分难言的悲哀,像在看一座嵌入地下万丈的牢狱,“所以说,人类才是最狭隘无知的存在。总是不断的重复错误,不断的走老路,无论朝代更迭,漫长与否,本质都是在重复过去。”
“可时代在变,人也在变,过去发生的事情不代表现在和未来。盲姥爷,你怎么今天突然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人类的欲望是杀不死的。属于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即便恍悟,已无力改变。你们没发现,地球的氧气——正在逐渐变少吗?”
众人终于哑然。
他们······在被这个世界淘汰、驱逐,如今连流浪苟活也将被剥夺。
古往今来,弱肉强食,无力自保的种族终会走向灭亡。
死亡,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或早或晚而已。
“那两个年轻人······还是先让他们留一夜吧,天色黑了,外面也不安全。毕竟是救了敏儿回来的,要真是什么怪物,怕是连敏儿的尸骨都见不着了。”
“可是小郑说过,不要随便带人回来,我们要不要去和他商量一下?”
“小郑不喜欢有外人······估计不会答应。大不了我们轮流守个夜,有什么异常能及时发现。”
颂书开口道:“安叔叔,是好人,他刚才还教我写字。”
“那个男人姓安?那小子呢?他们是什么关系?”
颂书摇摇头,“叔叔只告诉我他姓安。那个大哥哥,我还没和他说话······”
“算了算了,让他们进来睡门口边上吧,外头这么冷呢。”
“颂书,你去叫那个什么安叔叔和大哥哥进来。”
“嗯嗯!”
*
在很久以前,灯火笼罩的城市中人烟稠密,那里没有真正的黑夜,人们点灯是将美丽的霓虹光色渲染开来。而如今,是为了驱散沉重的黑暗,延续末日里残留的火种。但他们不敢将灯点得太亮,那会招致祸害。
夜深人静也不能寐,栗发少年坐在窗前仰头望着没有月亮的夜晚,他的面貌已经恢复如初,擦拭沾染上面颊的血渍,露出干净俊秀的脸庞,偏深的眉色下是双幽深的眼眸。
半晌,他微微偏头看向身侧的人,嘴角含笑,轻声问道:“恩人,冷不冷?我看这套衣服穿在你身上很合适。”
知安穿着少年找来的灰色长款卫衣和运动裤,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到的衣服,除了有点灰尘,其他的倒是意外合身。
不过,这具躯壳不知冷暖,即便仅仅穿着一层单薄的布料用以遮蔽身体,对她而言也并无实质性的差异。
她抬起眼看着坐在上方的少年,眼睫勾着点儿稀薄的光,黯淡的窗户剪影都落在她脸上,嗓音在夜色中显得朦胧遥远,“不冷。”
“不冷吗?”
少年忽然俯身凑近她,指尖轻轻擦过她冰凉的脸颊,“原来恩人还会说谎。”
猝不及防的触碰让知安来不及反应,她没有偏过头躲避,那实实在在的接触就这么落到皮肤上,如果换作是先前,她能在他抬手时就避开,但现在······那股控制不了身体的僵硬迟钝又出现了,甚至下一秒就能闭上眼入睡。
她无法完全控制这个躯壳。
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可,她还有属于自己的身体吗?
如今的她也成了一只寄居在他人容器里的孤魂野鬼。
好在少年马上就收回了手,垂眼盯着自己手指几秒,面色渐渐变得有几分古怪,他没注意到知安的异常,稍稍退开半米,坐到离她三步开外的距离,转过头不再看她,声音低哑,“恩人睡吧,我在这里守夜。”
知安在几秒后就没了声息,倦怠地合上眼,失去意识。
夜色已深,少年垂头坐在门槛前昏暗的光线底下,漠然看着脚下干裂的泥土。脑中浮现出一抹明晃晃的白,那随意搭在腿上的手指,领口下久不见光的肌肤,漆黑平静的眼如黑夜里的月色。
明明是个冰冷的“死人”,明明他们才相处不过一天,明明他······
“大哥哥,你是在找盲姥爷说的蚂蚁文明吗?”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又瞬间归于沉寂,少年回过神,朝旁边看去。
稚嫩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好奇和期待。少年原本低垂着的头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接着抬头将目光投向身旁的人。
一个不知何时蹲在那里的孩子,只到他腰高的小蘑菇头,脏兮兮,灰扑扑,头发枯黄得像秋天的落叶,毛毛糙糙地耷拉在肩上,仿佛失去了生命力,被埋进沙漠就会马上干死的小东西。
小孩的身体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瘦弱得如同风中的柳枝,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消瘦苍白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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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只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弱小羊羔罢了,剔了骨头都没几两肉。
哦对了,他刚才是在想什么?想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
他想强行逼迫自己扯出嘲讽的笑来,但最终只是牵起嘴角,“我在找一个人。”
大概是不需要在弱小物种面前太过伪装自己的想法,他的思绪在漆黑死寂的夜里弥漫开来。
颂书低下头,茫然地盯着黑漆漆的影子,疑惑地喃喃道:“地上没有人呀。”
少年说:“我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颂书好奇地睁大眼,追问道:“她是谁?”
“她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
“她叫什么呀?长什么样子?我再想想有没有见过这个姐姐,这样大哥哥就能早点找到她了。而且大哥哥看起来好像很喜欢她。”
“不记得了。”
颂书看着少年突然收敛了笑意,神情变得难以捉摸,初见时那温驯可亲的眉眼此刻也显得阴沉。
少年不在意面前的小孩被一副被吓住的模样,只是沉默地垂着眼,心中躁郁难忍。他似乎缺失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那里藏着他······向往的人。
他毫不犹豫地把曾经淤积的罪恶和过往如泥沙碎屑般摒弃了,可一想起梦里的那双盈润清澈的眼,明媚鲜活,含笑望着自己,像一汪凝聚了生命力的春水浇湿腐烂生蛆的根叶,新的,嫩绿的芽苗潜伏在土壤之下,慢慢钻出沙石,颤巍巍地冒出细嫩的尖尖。
柔美,羸弱。
如今那个人是变成了一滩潮湿的腐肉,还是囚于他人掌心的金丝雀。
那氤氲着腐烂的月色,风信子般浓郁的黑发,盈满淤青的眼眸,红玫瑰色的唇,无人为她采撷春色。
哦,他为什么要去想一个和现在毫不相干甚至算是累赘的存在?还担心起了她的安危,为什么想要找到她,到底是想将她保护起来,还是仅仅把她当作闲暇时能消遣逗趣讨乐子的猎物。
“为什么说我很喜欢她?”
少年又露出了让颂书觉得熟悉亲切的笑容,嘴角上扬,笑意盈盈,他轻轻抚摸着颂书的头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颂书一下忘了他刚才的不对劲,撑着下巴道:“很明显呀,大哥哥说起那个姐姐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星星欸!妈妈说,真正喜欢一个人,只要想起说到她,眼睛都会变得亮晶晶,圆溜溜,就像吃到了刚出炉的红烧肉一样开心。嗯,红烧肉,我想吃盲姥爷说的那种红烧肉······”
“是颂书在外面吗?”
身后突然传来盲姥爷的询问,还有木拐杖轻轻敲击地面的踢踏声响。
颂书听到声音,忙站起身来,小跑着来到盲姥爷面前,拉住他的手,说道:“盲姥爷,我是因为睡不着才出来坐会儿的,你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
盲姥爷笑眯眯地问:“睡不着想吃红肉了?”
颂书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没有啦。咦,盲姥爷现在也睡不着吗?是不是出来找蚂蚁呀?”
“是啊,不过蚂蚁没见着,倒是碰见了一只想吃肉的小猪。”
颂书不好意思地揪了揪盲姥爷的衣袖,央求道:“不要告诉我妈妈偷跑出来啦,她会揍我屁股的。我乖乖听话的没有乱跑呀,就待在门口。”
盲姥爷摸着小孩圆溜溜的脑袋瓜,“嗯,我不告诉她。不过现在你该回去睡觉了,不然等她发现你不在,我个糟老头子也帮不了你咯。”
颂书连连点头,想扯着他一起回屋,却听他道:”你先回去吧。我睡得一身汗,起来吹吹风。”
“盲姥爷,天黑,我要扶你回去。”孩子稚嫩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固执和担忧。
颂书懵懂地对上那双灰白的眼球,在他仅限的认知里,还没完全意识到在盲人看来,白天黑夜是没什么区别的。而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黑暗总是让他感到不安。
起初见到盲姥爷时,他害怕得缩在母亲背后,夹在胳肢窝下偷偷打量这个面容可怖的老头,怕那诡异的眼睛里会飞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当时盲姥爷察觉到他的惊恐,闭上眼睛笑道:“吓着你了?别担心,我不吃人。我啊,只喜欢吃红烧肉。”
听到这句话,颂书心中的恐惧减少了一些,但仍然有些紧张。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日夜相处中,他渐渐发现盲姥爷并不是那么可怕,反倒是个能给大家讲出许多故事的老人家。
别人问他这些都是从哪儿听来看来的东西,他只笑着摇头,“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一本书。我不过是细化了其中的故事情节。”
听到颂书那带着关切和天真的话语,盲姥爷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轻轻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颂书心中仍有些不放心,想要再次开口询问,但就在这时,盲姥爷却突然“看”向了少年所在的方向,“这儿不是还有个人嘛,不用操心我,你快些回去,难道不怕被你妈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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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书惊讶地瞪了瞪眼,自从盲姥爷出现之后,少年便一直保持着沉默,宛如一座雕塑般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而盲姥爷竟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盲······”
“咦,你妈是不是醒了?我看有个人坐起来了。”
颂书再也顾不得其他,只小声地和少年打了声招呼,眼神亮亮的,“大哥哥我先回去啦!”他悄摸摸地凑到少年耳边,声音低的只有彼此能听清,“你,你不要难过,在不久之后,肯定会再次见到那个姐姐。我妈妈说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和一直思念的人重逢。”
瘦弱的小耗子溜回屋里。
夜色中的少年没有动,又似乎微微点了下头以作回应。
盲姥爷定定地望着小孩离开的方向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颂书是个好孩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粗糙的手抚过沧桑腐朽的枯木。
“这里的人弱小又狼狈,但他们都在努力地活下去。就像这棵树一样,给它一点点养分就会拼命地汲取,生长。哪怕再瘦弱,也能为我们遮风避雨。”
少年沉默不语,他的身影被拉长,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盲姥爷叹口气,转过头来,“看”着少年,轻声道:“你和那位···安先生,不是一路人。你们······”
“原来是你啊。”
少年打断他的话,盯了他片刻,然后笑起来,“满口胡言的老瞎子,既然认出来了,那怎么还不逃呢?想留在这儿当救世主吗?”
“怎么办呢,我忍受了太久的饥饿,好像已经有点儿忍不住了。”
他微微侧目,晦暗不明的光影落在他脸上,黝黑的眼珠近乎呈现出山雨欲来的深青色,瞳仁慢慢收束成一根细线,“不如······就从你开始吧。”
“唐洵, 过来。”
轻淡的话语在他身后响起。
少年恍惚了一瞬,瞳孔急剧收缩扩张,紧握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但他无心察觉。转头看向背后,目光触及到站在门槛前的人影时,阴郁不耐的情绪仿佛被一团松散柔软的棉花包裹吸收,深埋在潮湿土壤中的花被揉皱,攥紧,又舒展开,露珠顺着小小的花瓣尖流淌滴落。
那人清瘦修长的身形套在宽松的卫衣底下,整个人似乎朦胧在这明昧不清的夜雾中。
唐洵深谙的眼几乎是目不转睛,一寸一寸地盯着她看。他竭尽全力才强行遏制住那隐秘晦涩的,堪称愉悦的感觉,就像是一种本能,听到这个人的呼唤,他就无法自控地感到开心,然后毫不犹豫地看向她,走向她。
可这不对,一切都不对劲。
他不该被旁人夺去注意力,不该分散多余的心思去注视其他人,不该控制不住自己。
少年神色阴冷,想偏头避开知安的身影,然而属于她身上的线条却像夜色中燃烧的火星,带刺的玫瑰荆棘猛地挤入他的眼里,他的心脏,不断搅合,触及一根根敏感的神经。
他侧过半边脸,漆黑无光的左眼浸在暗夜里,像一条阴冷黏湿的毒蛇,而另一只眼近乎贪婪地将她隐藏在黑暗里的面容细细描摹着,犹似饥肠辘辘的恶鬼。
“唐洵。”
她又在叫他,声音轻轻的,仿佛柔软潮湿的蜜糖滑进他的耳廓。那明明没什么温情可言的语调却让少年下意识地嘴角弯出弧度来,哪怕是那些晦暗的情绪还未散去,名为“欢喜”的心情就已似连结蛛丝地越过它们攀爬上他的心头,包裹,缠绕得密不透风。
她在叫他。
唐洵闭了闭眼,伸手捂住了胸口,心脏在掌心下跳得缓慢而有力。
区区一个来历不明的基地实验体对他的影响不可能这么大。
这个人不过是他无聊间猎获逗乐的存在罢了。
他不可能让她迷惑他的心性,影响他的决断。
“外面风大,进来休息吧。”
“我有点冷。”
那么大个身高体长的男人眼都不眨地喊着冷,何况是没有感温程序的克隆体,可少年几乎没有思考地转身跑向她,方才还阴沉的眉眼带着不自知的期待和愉悦,“恩人怎么出来了?是醒了来找我的吗?”
知安看着 他的眼睛,“对,我是来找你的。要一起进去吗?”
唐洵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注视,低头笑了笑,自然地抬手贴了贴她裸露在外的手背,然后将脸凑到她的后颈,似是在嗅着夜间寒冷的气息,又似轻嗅属于她的味道,“是有点冷,明天我再给恩人找几件厚衣服。”
“对了,恩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他低低地念着她,一字一字,那微妙的语气仿佛在咀嚼着她的身体,冰冷的吐息涌入后颈。
他又找回了游离在外的理智,重新支配起自己的情绪。
“刚出来就见你站在外面。”知安语调不变,依旧是慢悠悠的,“怎么了?”
她抬头往深处望去,似是才发现夜色里还有个杵着拐杖的瘦矮身影,那影影绰绰的轮廓瞧不真切,“是在帮老人家看夜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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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漆黑的瞳仁静静落在知安脸上,忽而眨了眨眼,像活过来的人偶般展开笑颜,“是啊,我在帮他看路。”
“安先生。”
盲姥爷同时出声,嗓音沉缓,“我这身子骨没年轻人硬朗,起夜怕摔了跤,多亏这小伙帮忙才没那么吃力。倒是叫你担心了,快些回屋睡吧。”
见知安没回头,一副要去扶盲姥爷的模样,唐洵侧身挡住她的动作,冷不丁攥住她的手腕,“恩人,我来。”
知安轻轻挣了挣,他固执地不肯松开手,含笑的眼睛反倒因为她的挣扎而染上些许阴晦的暗光,嘴角仍是上扬的,“这种事情,交给我做。”
任何其他人的气息都不应该接触到她。
这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恶心和厌恶。
堆积的尘埃随着风卷了起来,似是要往他们的裤脚扑来,少年握着她的手,钳得那么紧,又有些疼。
知安抬头看他,他的个子比她现在这副身躯还要高点儿,只能瞧见滚动的喉结和抿紧的唇,那只抓着她的手微微发着抖,随着她的沉默抖动得越发剧烈,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好”
知安忽然笑了下,抬手落在他鼓起的手臂肌肉上,像是安抚,又像是要拉下他的手脱离桎梏。
她轻声道:“唐洵,帮我去垫下褥子吧,那里睡着冷。”
少年倏然松了力道,心跳不自觉加速,指尖微微发麻。思绪再次被扰乱,她让他做事,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不耐,反倒生出些被她需要的愉悦。
唐洵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脸,面前仿佛还浮现着那如昙花一现般的笑容,他不自知地也跟着弯起眉眼,“好啊,我这就去。不过······”
“欸呀,我不需要你们扶,有根拐子就行咯。夜深了,大家早点回屋吧。”
许是照顾行动不便的老盲人,门前没什么障碍物,砖头杂物都堆得整齐利落,盲姥爷朝两人的方向点点头,杵着木拐跨过门槛,背影佝偻而矮小。
少年没有理会,只顾笑吟吟道:“恩人,明天就去为你找两套厚实的被褥。这样,您就不冷了。”
*
“嘎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