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毯在白与红之间变幻。
那一日,轮到阿七轮值了,他给矿坑的大人送完饭,在回程路上,便听到窸窸窣窣奇怪的说话声。
不似往常的喧闹,从矿道尽头隐约传来。
阿七抱紧篮子,蹑手蹑脚摸过去。
争吵声愈发清晰,夹杂着几分愤怒与无奈,似乎是大哥在与辈分最高的几个老人争论什么。
阿七生出敬畏。换做是他,决计不敢对老斑人不敬,因为,如果父亲知道这番事,定会用红藤编成的篾条狠狠抽他屁股。
但他也不明白,一向沉稳的大哥,怎么会顶撞老人呢?心中疑惑丛生,却又不敢走上前冒出头,他只好停下脚步,轻轻放下用红藤编成的篮子,躲在石柱后偷听。
“……凭……连太阳……”
“……大的天职!……白眼螺!给我滚!”
“……为什么不现身救他们……”
他们讲的话,阿七还是不懂。
白眼螺?那是什么螺,他从没见过。
天职?是指我们斑人的工作吗,我们的工作是挖矿。孩子不需要去矿坑做工,但已经成年的斑人需要扛着十字镐,去矿坑做工到极累,还时不时会有手执钢鞭的监工巡视。
矿坑里,到处镶嵌着萤石,亮堂堂的,但是很冷。
阿七提着螺岩篮子回到家。
刚跨过门,阿七便感觉到屋内压抑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凝固,沉闷得让人窒息。
大人们或坐或立,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众人脸上写满沉重,仿佛有座无形的巨岩压在他们心头,喘不过气来。
小哥阿五平日里总是活蹦乱跳,此刻却异常安静,靠在墙角,低垂着头,棕黄的毛发上沾满灰扑扑的尘,还喘着气,带着一身的疲惫与狼狈,似乎是刚从矿场跑过来。
阿七立在门口,目光在屋内游走,最终定格在妈妈身上。
妈妈红着眼,小声啜泣。
阿七抱紧篮子,感觉心脏被紧紧攥住。他慌张了。
红莲毯变色了十六回,阿七还从没见过妈妈哭。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妈妈,不像别的妈妈那样天天苦着脸,脸上总挂着长长的泪痕。
他向小哥投去求助的目光。小哥年龄比他大,一定知道怎么办。
五小哥却支支吾吾,声音很细:“我……我送完口信,该走了。姨,您、您保重身体,我我还有下一家要去……”
小哥没有说话完。他像是在庆典上多偷了几块岩虫肉一样,逃似的跑走了。
母亲抱紧阿七,对他说了很多话。
抱着螺岩篮子的阿七这才知道。
他再怎么与老人家顶撞,都不会再被父亲用篾条抽屁股了。
从今往后,爸爸妈妈,只剩下妈妈了。
那一天有条矿道发生坍塌,几十个斑人被活埋,其中就包括他的父亲。
后来还知道,他出生没多久后,亲生父母也死于矿洞塌方。他一直喊“爸爸”和“妈妈”的斑人夫妻,其实是负责接济养育他的养父母。养父母原本的亲生孩子,则在九次红莲毯变色之前,因失足落进了深不见底的地缝,尸骨化作了黑暗的一部分。
那是阿七第一次发觉,看似万年不塌的岩穴并不坚固,大岩壁也随时会坍塌。
他所处的世界也不是万年恒定,孩时曾认为颠扑不破的真理,也能一朝被颠覆。
从前,阿七总觉得爸爸是无所不能的超人,肩膀宽大得能撑起整座岩穴。
他也曾以为,就算是传说中的熔岩恶魔从火海里爬出来,妈妈都不会害怕不会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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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切都变了。红莲毯变成萤石一样的金白,又变成熔浆一样的赤红;阿七一天天长高,心底的问题愈发的少;妈妈也笑得越来越少,但咳嗽却越来越多。
只有大哥,他仍喜欢笑。但他只在弟弟妹妹面前作出嘿嘿哈哈的笑,阿七发现,他在大人面前总是板着脸。
大哥仍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但部族里的老人开始说:大哥不是好东西,年轻的斑人就该离他远点。
就连同样对小孩和善、爱讲故事的铁镐爷爷也不理睬大哥。大哥出现时,他就把脸扭过去,不肯继续讲故事。
有些大人看见大哥,就会像见到血仇一样朝他大叫,把他赶离他们的眼睛能看到的地方。
但年轻人和小孩都喜欢大哥。
大哥在放工回来后,会给孩子们讲故事,从伟大的巫神讲到骄傲的斑人,从我们熟悉的岩穴讲到大伙都陌生的太阳。
小哥仍然是岩穴的信使。他的身影出现可能代表有好消息,这时所有人都会笑着去石门垇搬粮食;也可能是不好的消息,这时又会有几个别人的妈妈偷偷躲起来哭泣。
但是,三姐已经许久没有跟孩子们讲故事了,她好像变得和大人一样,不喜欢说话,放工回到大岩壁后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也许是因为大哥是大人,所以阿七太想快点长大,岩穴里的时间越来越快。
红莲毯变白又变红,颜色又变了三次。
阿七的个子越长越高,不经意间已成为一名活力旺盛的斑人少年。
一些以前不懂的问题,现在也慢慢琢磨明白。但还有很多问题,他没有明白。
年纪最大的老族长召来阿七还有另外几个斑人少年,庄严地宣告:
“红莲毯红白变色二十次,你们已满十岁,你们应肩起斑人一族的责任。”
“你们将离开大岩壁,去往矿道,用自己先天所得的力量,发掘巫神留给万族的矿藏。”
挖矿是斑人的天职,这与“活着就要呼吸”是同样天经地义的真理。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里面却有许多事情是极其费解的。
为什么要离开温暖又明亮的大岩壁?为什么每个斑人小孩到十岁就要去又冷又难闻又窄小的矿坑?
大人们都不喜欢大岩壁吗?
难道说,就像小孩都喜欢大哥,大人却不喜欢大哥,老人痛恨大哥那样,大人也不喜欢孩子们所爱的?
大人为什么都不爱说话?
三姐已经很久没来大岩壁给他们讲故事了,她去大矿坑做工前不是这样子的。年少时的恐惧又涌上阿七心头:三姐一定是被大矿坑那里攒动的影子缠上、给吃掉了魂灵中的“故事”那部分,所以,她不再讲故事了。
红莲毯再变色八次,阿七就要变成大人了。
两只手掌,刚好也是八根手指。
但往后的日子里,一半的手指他要在矿坑跟着大人学习开矿,只剩下另一半的手指可以留在大岩壁休息……
再也没有那么多闲暇时光,能静静地看红莲毯从玉晶白变成赤铁红。
他也不再需要提着红藤篮子,给矿场上的大人们送饭,因为他要成为矿坑里的大人了。
大岩壁里又有新的小孩了。新的小孩会来给新的大人送饭,然后慢慢变成新的大人。
在见不到太阳的岩穴中,阿七告别了童年。
再见,红莲毯!
再会了!我的螺岩,我的红藤篮。
虎王(下)
矿道坑洼不平,阿七拖着沉重的钻头。
他垂着头,像岩螺一样沉闷。因没有看路,一头撞上了另一位个子很高的斑人矿工。
“抬起头来走路,小七!”
大哥的声音!阿七一扫颓势,欣喜地抬起头,“盐晶。”他叫出大哥的名字。
大哥放下铁镐,揉揉他的脑袋:“什么盐晶,直接叫我大哥!”
“盐晶大哥。”
“去掉前边两个字!”
“大哥!”
“这就没错啦!你我都流着斑人的血,咱永远是兄弟!”
阿七看上去有些激动又有些忸怩:“大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另一班的吗?”
矿坑里实行两班倒制度,一组班人做完工回去休息,另一组班人就来顶替工位,保证矿洞一直产出不停。
劳动强度非常大,但斑人们很少抱怨——已经没力气悲天怆地了,有这功夫不如好好睡一觉。
“哈哈,大哥已经跟工友打好招呼了,今天暂休一天,以后再补回来。今咱带你看点东西。”
大哥笑着说道。
大哥又揉揉阿七的脑袋。他看见阿七脖子上挂着一粒螺岩。
螺岩是地下深层的特产,它们是形状像“岩螺”一样的石头,只能在岩浆池附近采到,不过也只是些寻常的小玩意儿,只有小孩喜欢拣。
大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摸了摸阿七脖子上的螺岩装饰,笑容像萤石一样灿烂:
“这螺岩挺适合你的嘛!来,跟我来!”
阿七不明所以,只能抱上自己的钻头,跟着大哥往大岩壁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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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大岩壁最低洼的地方,找到另外几个与阿七年纪相仿的少年,还有更小的斑人孩童。
大哥像小孩一样叉着腰:“准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