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槐时花序【逾晚作】

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时,所有鬼魂都兴冲冲地跑了出去,独我一个慢悠悠落在最后,看起来毫不在乎,守门的鬼差急着回去,一脚给我踹了出来。

我骂骂咧咧地揉着被他踹了一脚的地方,踏上了通往阳间的路。

“喂!最多七日,记得回来,否则烟消云散,再无来世——”

鬼差在我身后高声喊着,我敷衍的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鬼差的声音越来越远,成了一阵阴风。

我追上前面一个大哥,拦住他问:“这位大哥,你要去哪儿啊?”

那大哥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一眼,“废话,当然是回家!”

说完,他甩开我,骂骂咧咧的走了。

家?

切,我也去找个家。

豪言壮语腹诽出来没多久,我就泄了气蔫蔫儿的蹲在了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鬼魂找到家,我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

我不知道哪里是我的家。

准确来说,我不记得家在哪。

这么说好像也不准确,我不是不记得家在哪,我是什么都不记得。

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死因为何?这些我全都不记得。

我蹲在路边吹着风,嘴里咬着从一颗小鬼手里抢来的糖,不知道该去哪儿,干脆起身跟着拥挤的鬼潮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魂兮归来——]

我抬起头。

谁在说话?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我随便拉住一只鬼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那鬼是个脾气暴躁的,甩掉我的手骂道:“有病吧!哪来什么声音!”

我挠挠头,继续走,刚走了两步,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在耳边轰然炸响,带着一点哭腔,我被这一声吓的炸毛,捂上了耳朵。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我没管那个声音,继续跟着鬼潮走,边走边抓耳挠腮地想方才那声音里的哭腔,过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了,一跃而起落在房顶上,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飘过去。

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日唱招魂曲。

越靠近那个地方,我越发觉得不对劲,那个声音不见了,但那个地方灯火通明,飘到哪儿的时候似乎来晚了,只有几只猫在收拾院子里槐树底下的桌子和祭品之类的东西。

我轻嗅空中浓郁的槐花香,飘到那棵槐树树枝上坐着,腿在空中晃着。

这家主人胆子真大。

槐为鬼树,聚阴招鬼,他居然就这么种院子里了,还在中元节,在大半夜,招魂?

勇士啊,我感叹。

反正也找不见那叫魂似的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了,抬头看着空中血红的鬼月,高高飘了起来。

飞到最高处的时候,是否能将这座城的景色尽收眼底?

我见长夜寂寂,鬼魂熙攘。

见满城风花,槐香十里。

也见护城河内莲灯流淌,为亡人指路。

飘到最高处的时候,我看见苍莽高山之上一盏明灭灯火。

生前名为心脏的地方好似又开始跳动,我打了自己一巴掌,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鬼了。

我朝着那一点灯光闪烁的山顶飞去,快要到达那里时我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谁?

我屏住了呼吸。

哦,又忘了我是鬼,不用呼吸。

七月正值盛夏,草木葱茏,许是今夜阴气鼎盛的缘故,一些毒虫从地底爬出来,有一只已经快要爬到那只猫手边了。

我皱起眉,一脚踩死了那只虫子,给它怼到了土里,然后看着这只猫。

他靠在一块石碑,旁边七零八落的摆着几个酒坛,眼神迷离,脸上隐约可见泪痕。

啧,还挺好看。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总觉得这里给我的感觉有点怪,就好像这里埋着我身体上很重要的一部分,但我说不清那种感觉。

“陆吾……”那只猫轻声呢喃。

陆吾是谁?

我有点疑惑。

我将耳朵凑到他嘴边想听听他是不是还要说什么,但他却闭上眼,头一歪,靠在那块石碑上睡了过去。

我哑然失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微红的脸,他瑟缩了一下。

我身上的鬼气阴冷,怕是冰到他了。

我有点不甘心地又戳了他两下。

“喂,那个唱招魂曲的是不是你?”

他眼角一滴泪滑落,我瞬间僵住,收回了手。

冷了都要哭。

娇气。

我暗自腹诽两句,又看向他靠着的那块石碑。

什么都没有。

碑上光滑平整,既无名姓,又无去日。

我有点无聊,但看着周围蠢蠢欲动的虫子,又看了看方才冷了都要哭的娇气猫,认命的留了下来。

我一屁股坐在那个无名碑上,散发着鬼气逼退那些讨厌的虫子,然后羡慕的看着那些回家的鬼魂。

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家啊?

我坐在那块无名碑上守了那只猫一夜。

等他醒了,让他帮我找家,看他身上穿的应该是官服,官老爷帮我找家可比我一个孤魂野鬼找家快吧?我美滋滋的想。

小主,

不过,这猫睡觉有点不老实,一晚上嘴里嘟嘟囔囔,全是对那个陆吾的思念和愧疚。

没意思。

我还以为他是个冷面冷心的,没想到是个孩子心性的,大概是受了委屈,大半夜跑人家坟边哭诉,可怜见的。

那个陆吾到底是有多狠心,才能舍得下他?

白天太阳大,阳气重,我不太想暴露在阳光下,因为很难受,于是当天边第一缕阳光落下时我就化成轻烟躲在了他袖子里,成功被他带了回去,等到晚上太阳落下我才敢出来。

这时候他已经清醒了,昨晚我猜的没错,他果然是个冷面冷心的。

我一整天都躲在他袖子里跟着他,看着他一整天面无表情,冷厉狠绝的判了一个又一个案子。

原来他是判官。

好厉害。

判官这种职业,一个不小心就是满身枷锁污泥,但他却做的很好,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夜晚,我看他一直都在处理公务,没敢打扰他,但又很纠结。

我的时间只有七天,今天已经浪费了一天,我还想回家呢。

我坐在他处理公务的桌子上抱臂看着他,纠结半晌,手扫过燃着的烛火。

烛火摇曳,引得他侧目。

大概是累极,他揉了揉眉心,放下了手中点染了朱砂的笔。

我看的有点心酸,想摸摸他的头,结果手直接穿了过去。

烦死了!

我看见他一怔,抬头看了看。

但,大概率是什么都没看见的。

他抿了抿唇,我不甘心,手再次扫过烛火。

烛火晃的更厉害了,这次他看了眼窗户。

门窗紧闭,烛火无风摇曳。

我看见他猝然红了眼眶,颤着声音问:“陆吾,是你吗……”

陆吾?不不不,我不是陆吾,我只是一个想回家的游魂,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急得团团转。

他大概也意识到了阴阳不通的问题,说道:“如果是,你就让烛火晃一下,如果不是,就不要动。”

我乖乖听他的话,没有去碰那烛火。

他死死盯着那截蜡烛,却始终没见烛火晃一下,于是肉眼可见的开始失望,眨了眨通红的眼。

“如果有事求本官,让烛火晃一下。”

我连忙用手拂过烛火。

这次他点点头,收起桌上的公文,铺开一张宣纸用镇纸压好,磨好墨,讲笔放在砚台上。

“你试试能不能写出来。”

我伸手,手径直穿过了笔和砚台,我生气的扒拉了两下烛火,于是他又找来三根香点燃,这次我试了试,能碰到了。

我在纸上写: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你思念的那个猫。]

“没关系,你有什么事需要本官帮忙?”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写到:

[我想回家,但我不记得家在哪里了。]

他顿了顿,问道:“可还记得姓甚名谁?”

[不知。]

“父母朋友?”

[不知。]

“可有妻室?”

我想写没有,但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画面,很快、很模糊,我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