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秦王苻坚而言,什翼犍自是不甚读五经之书,然亦非目不识丁。原来之前数任代王,已颇慕中华文、物,接受中原衣饰、饮食,且稍亲近汉人文士,读中国书,尤其孙吴兵法、《汉书》、《战国策》之类。至什翼犍与其庶兄一代,已由父王延请并州长城内诸郡名儒为师,教二子读书,故什翼犍颇被华化。今之代国世子拓跋寔,乃慕容夫人所生,其名寔,便是什翼犍闻自帐下汉人儒士,慕汉末名士陈寔为人,乃取为嗣子之名。
拓跋寔自幼随一老儒读书,后老儒死,什翼犍又为请得雁门燕凤为其师,拜为世子太傅。只燕凤却与拓跋寔年纪相若,以有名代北,遂为什翼犍强聘为世子师。
什翼犍十六岁时,代国内乱,其父王为其叔攻杀,大位被夺。什翼犍之母独孤太后,乃独孤部老大人之女,美貌绝伦,什翼犍之叔杀兄篡位后,便欲以草原收报婚惯例,即所谓收媳报嫂妻后母之俗,将寡嫂收归己有。
(作者按:草原风俗,有收报婚。将丧夫儿媳或丧偶寡嫂,收为己之妻妾,中原谓之草原有收媳报嫂之俗,乃文明化以前草原之陋习。妻后母,亦即儿子继承其父续弦之妻与妾,更是草原常有。结果便是伦辈混乱,因无论收媳、妻后母,皆造成儿孙易位与同辈、儿辈之间辈分大乱。收媳则与儿媳所生子女,若依所收之媳本是亡儿妻,便为亡儿与所收媳所生子女之叔姑!而妻后母所生子女,因后母即继母本是父之妻妾,与父所生,本是妻后母者之兄弟姊妹,而他与后母所生,因子女辈分从父,却会成为后母与父所生子女之侄侄!另一方面,收媳者自然抚养亡儿之子女,于是孙儿女变成了养子、养女,儿孙易位!妻后母者若后母与父所生子女未成年,则亦抚养之,兄弟姊妹,就变成了养子、养女,便是同辈变儿辈,辈分也乱了。而身为女方子女者,无论与其初夫、后夫所生,以生身之母而言,本皆为姊妹兄弟。
至于报嫂——报为报答之意,因古人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做弟弟的年幼时,常受兄嫂照拂,故报嫂即娶寡嫂,虽在当时中原看来不文明,却也有古人的人情味在。在中原强调嫡庶的东汉魏晋时代以前,也是常有。到了强调嫡庶之后,嫡子并且是嫡长子,就像皇帝以嫡长子为太子——太子实际便是大儿长子之意——作为皇位继承人,上行下效,民间也效仿之,以嫡长子为继承人。皇家富有天下,还可以封其余诸子为王,民家纵然豪富,却因为周代之封建久废,纵有爵位之家,亦不能分封诸子为大夫为士,仅能以一子嗣爵。秦汉时封建虽废,同样起自周代的宗法制,却因为有利于防止诸子觊觎而保留下来,于是上自皇室,下到士大夫之家,皆以嫡长子继承,报嫂之俗,因为极可能造成收养的兄长之子与己身嫡长子争夺遗产,又因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礼法变得严格,报嫂被视为乱伦,于是汉族便渐渐消除了报嫂之俗。
另外汉武帝虽行推恩,但那只是诸侯之家即贵家,百姓家富户出于财产集中有利于兼并土地,崇尚礼法的士大夫之家出于人伦大防,便双双取消了诸子即庶子的继承权,遂使田宅为主的财产,和士大夫官宦之家拥有的爵位,都集中至嫡长子之手,其余诸子沦为贫民,乃至为嫡长子佣耕。这种本与分封相辅相成的周礼制度,被迂腐的汉儒奉为圭臬——当然,实质是财产集中有利于进行土地兼并,因为财力越雄厚,就越能以低价批量购入土地,从而使嫡长子家越来越富,久而久之,就成为富甲一方且权倾一地之豪强!而官宦之家保证其爵位传承有序,也能在朝廷和地方上获得钟鸣鼎食之家的名望,久之便为士族。士族在其籍里既有名望,又世代做官,辅之以贪墨,自然既贵且富,也成为豪强之一种。虽然豪强总是大族,但身为嫡长子之家主的叔伯及兄弟,其实都无余财,往往沦为家主的奴仆。故古代称家里的奴婢为家人,如我们今日之称亲人,正是因为奴婢的来源之一,便是亲人及其配偶和子女。于是到了豪强掌握无论朝廷与地方的东汉,士庶即士族与庶民,便天隔起来。不但平民无社会地位,不能与士大夫通婚结交,便是本来同样出身士族的非家主者,如果老家主将田宅统统交付嫡长子继承,新家主上位后,其庶出兄弟便会沦为寒庶,只一母所生即同为嫡子者,可分得一份遗产。因此六朝士族如河北两家崔氏——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虽皆士族,追根溯源,则同出春秋之齐国大臣崔杼,却也有高门与寒庶之分,清河崔氏为一等高门,博陵崔氏在北朝只是二流门第,被同姓本家清河崔氏蔑称为“寒崔”。总之中原因娶寡嫂而收养兄长之子,若己早死,本是其嫂的夫人或如夫人,便很可能以家中老太君之地位,以其自身好恶,不顾礼法,将后嫁之夫的财产包括爵位,赋予其亲生之子甚至与前夫所生之子!出于这种考虑,汉族便渐渐不复报嫂之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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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现代人类学,古代游牧民收媳、报嫂、妻后母之风俗,或存在于所有各种类型经济生产方式的社会,原始农耕社会恐亦然。如收媳,即翁父也就是公公纳儿媳为妻妾,唐代作为中原王朝,皇室亦有例子,即唐玄宗纳儿媳杨玉环为妃。至于妻后母,唐高宗纳其父之妾武才人,亦即后来成为高宗皇后的武则天,便是例子。不过李唐王室这种收媳、妻后母之事,有可能是草原遗风。按陈寅恪言,李唐先世,或本为胡人。
草原上此类事常发生,只是体现为古代游牧民不重昭穆辈分,不重昭穆辈分,是他们体现出来的一种游牧社会的现实状态,亦即真实情况,但不重昭穆辈分,绝不是古代游牧民妻后母、收儿媳的原因!按现代人类学,只怕所有的原始人都是一样,不独游牧民如此,农人未必不是一样。而那时候,民族是尚未形成的,民族是文明化以后才有的!妻后母与收儿媳,无疑和野兽无异,按照文明人类的标准,尚不能算真正的人类,又哪有民族可言!民族是文明化了以后,因为民族文化逐渐形成,民族才慢慢形成,才产生出多种多样的民族。但原本世界各地的原始人,只要不是不同物种,并无差别可言!
当然,原始人不是不讲伦常次序,而是人的意识——作为万物之灵长的那种高阶的文明物种的,区别于任何动物的人类的自我意识,也可以叫作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自行决定不同于其他动物的一种个性,即讲究人伦次序的观念,还没有产生,所以根本就不懂得伦常次序。
至于什么是真正的人类,也就是最初的人类文明所造成的,不同于动物如蚂蚁、蜜蜂、猴群等等的社会那种意义上的文明人,或以自觉的生产为标志,比如说耕作、捕鱼,皆涉及制造工具和生产计划,还有天时地利人和等方方面面的知识,于是人类和动物区分开了。但高级动物也一样拥有知识,或者用斯宾格勒在其名着《西方的没落》一书中所用的概念,叫作“醒觉意识”,高级动物如哺乳类和鸟类,无疑拥有无异于人类的醒觉意识!而斯宾格勒甚至把醒觉意识,看作是生命也就是所有生物普遍拥有的东西,无论是动物、植物,都通通具备。而高级动物如黑猩猩,甚至懂得制造简单的工具。至于利用工具,高级动物都会。所以人类和动物在制造、利用工具上,只有程度不同而已!知识上呢,则只怕要到文明化也就是进入阶级社会之后,人类的知识量和知识水平,才超过动物。至于信仰,动物只怕比人类更虔诚,因为毫无疑问,动物都服膺天道,只有人类,以人之道为道!所以信仰更不能作为人类和动物的区别。
所以什么是真正的人类,正如什么是爱,只怕永远都不会有定论。因为人类不是固定已成的,而是时时在变化中,也许只有这一点,才是人类和动物唯一的不同!因为动物哪怕过了几十代,也还是同样无甚变化,而人类只要经过一两代,甚至父母与子女两代人之间,也会有许多不同,无论观念、气质等等许多方面。因为人类社会具有极强的时代性,所以时代精神是经常变化的,因此不同世代的人之间,都会因此而产生出不同。
而在人类无疑已经脱离了那种与野兽无别的无知无识阶段之后,在古代游牧民中,还存在妻后母、收儿媳,除了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天然有的保存自身,进而以繁衍后代为要务的生物本能之外,另外一个原因,无疑是经济上的,基于古代依赖人力从事生产的必要性,和进入父系社会之后,家族以女性、儿童为家族私产之故。所以家族之中有已婚男子死去,其子弟父兄,不欲青年丧夫之家族娶了进门的女子,无论是后母、儿媳还是兄嫂、弟媳妇,为防止她携幼儿改嫁,造成家中人口流失,尤其她本人是个壮劳力,其夫家更不想失去她,因为那样不但不利于人口繁衍,也不利于经济生产。)
当年什翼犍之叔攻杀王兄之后,一方面出于草原报嫂惯例,另一方面也垂涎寡嫂美色,便欲将之与王位一并篡夺。独孤氏自幼读书,信奉中原礼教伦常,自是坚决不允。且独孤氏含恨在心,后遂与不仁不义的小叔子虚与委蛇,趁其不备,伺机以毒酒药死了他。于是代国一时无主,内乱不已,草原诸部纷纷叛离。
幸独孤氏娘家独孤部实力颇强,赖其继位为部落大人的长兄施以援手,而代王本是拓跋部大人,拓跋部上下与另一强部贺兰部世代联姻,故为姻亲盟邦,故贺兰部亦出手相助。历年方堪堪削平叛乱,但国内一直不宁,独孤氏乃请长兄与贺兰部大人主持,立其夫与初婚夫人所生长子拓跋斤为代王。新代王年仅十九,未弱冠,草原惟力是视,自然不能服众,诸部仍然不服。独孤太后不得已,乃以亲生子什翼犍为质,送至后赵国都邺城为任子侍奉石虎,求得中原册封已即位之新代王,且支持她在幕后主政。时后赵国中知晓代国种种情事,便称送什翼犍至邺城之使者为女国使,即以独孤太后为代国女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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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独孤太后去世。此前,其娘家独孤部之大人即其长兄,已经去世,由世子继位,故独孤部已先于代王的拓跋部完成了新老交替,新大人已坐稳大位,而其大人为西晋册封为代王,作为草原诸部盟主的拓跋部首领拓跋斤,至此年仅二十二,依然不能服众,甚至拓跋氏内部也有人蠢蠢欲动。独孤部新大人欺拓跋斤形势危殆,便起兵攻打盛乐。拓跋斤不敌,率部落逃至平城,才凭城固守,立住脚跟。独孤部新大人遂占据盛乐,召开草原五月大会,自称代王,草原诸部除拓跋斤外祖之家贺兰部外,尽皆臣服。
拓跋斤困处平城,失去了身为代王、作为草原诸部盟主的地位,如何不急!但实力寡弱,不是独孤部对手,只能望盛乐兴叹。一日,雁门名医燕谋来到平城,求见代王。拓跋斤颇惊喜,因为长城内外诸草原部落,皆已臣服于独孤部,不想却有汉人至平城求见他这个名存实亡的代王,于是欣然接见,话不多说,便急忙问计。
燕谋道:“为今之计,唯有借力打力。大王之弟什翼犍,独孤太后在日,为母遣为质任,赴邺城侍奉石虎,今已三年,年及弱冠!草原诸部皆畏石虎,当今之计,唯有大王亲赴邺城以表诚心,请得石虎放令弟归国,诸部以令弟在赵三年,今归自邺城,必因石虎之故,而心存敬畏。惟石虎未必放人,大王恐将代弟为质任侍子,留于邺城,是大王难于取舍者!然令弟若归国,携石虎百战百胜之威,与赵中原上国之重,继大王为代王,自可赢得人心,光复盛乐,而重为草原之主!”
拓跋斤沉吟片刻,便慷慨道:“我失祖业,无颜对先王!先生之言甚是!身不学无术,便请先生以先生之意,代身作国书!代国上下,齐感先生恩德!身即日便启程赴邺都,求赵主允舍弟归国!此间大事,却须烦请先生主持!舍弟归至平城,即位大典,仍请先生留意!拓跋斤愿以举国相托!”
拓跋斤说着,竟骤然起身,走下坐榻,向燕谋倒身便拜。燕谋虽自矜才学智计,却也不想拓跋斤简直秦孝公在世,居然言语之间,便欲以举国相托,慌忙将代王扶起,心下却打定了主意,觉得代国可辅。时石虎暴虐,河北民不聊生,燕谋有意在并州北部辅佐豪杰之君,为华夏保存血脉,因而有此平城之行。拓跋斤如此诚心,燕谋亦不禁感动,扶起代王,与之四手相握,四目相对,两人眼中,各自都有泪光!
燕谋乃慨然道:“我以世道纷乱,生民涂炭,大违天和,而纷乱之由,全因天下分崩!昔汉末丧乱,黄巾起而州郡割据,纷乱二十年,乃有魏武帝崛起,拯民水火!东周分崩,春秋战国,纷乱数百年!及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周家宗法,扫地以尽,不独孔子所谓礼崩乐坏而已,实人道沦亡,天下鼎沸,战国汹汹,皆欲吞别国有其地,不惜多所杀伤!于是处士横议,纵横家起。我亦本欲效战国纵横,以苏、张、卫鞅自比,欲寻秦孝公强大其国,改变世道!闻大王在此,乃贸然来见,不想大王如汉光武,推诚心置人腹中,令草民好不感喟!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今大王既有此心,谋不得不为大王尽心尽力,直至肝脑涂地,死不旋踵!”
拓跋斤大喜过望,握住燕谋之手便不松开,乃至颤抖不已!他虽非饱学,却自幼闻其父王帐下儒臣讲说,熟悉《战国策》、《史记》、《汉书》中所载史事,商鞅以一人之力大兴强秦,今燕谋谈吐过人,绝非俗士,乃是太公望、伊尹、周公、霍光,管、葛、萧、曹之流亚,有此人辅佐什翼犍,代国何由不兴?至于自身失去王位,且须代弟为质,拓跋斤虽甫过弱冠,究竟生于草原酋豪之家,豪气过人,又自幼随汉儒读孙吴兵法、《汉书》、《战国策》,熟知中原兴亡往事,今闻燕谋将以王佐之才,辅佐代国成就霸业,自是死也心甘,对于个人得失,竟毫不介怀!
燕谋见他如此,知道访主找对了人。昔马援有言:“方今之世,不惟君择臣,臣亦择君。”燕谋便是抱定这样的大志,乃至平城游说代王。商鞅见秦孝公,尚三见方打动其心。燕谋不想晤谈之间,竟得代王以举国相托,自然亦被深深触动,乃决心为之效死力。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