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唐泗水的烦恼

(一)

唐泗水还是喜欢旁人称自己一声“唐大人”,而不是“唐老爷”。倒非是留恋权柄,毕竟半生为官也只是个芝麻粒大小的县官,更是生逢乱世,确也没有什么可多留恋的。

唐泗水始终自认是一名读书人,虽说来惭愧,但《论语》、《孟子》之学却也曾熟读百遍。青年时,心中也曾立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豪言,虽多年后回想起来,更像是个笑话,但读书人的自认,唐泗水还是始终秉持。

故而,“唐大人”之称多少有些书卷气,总好过什么“唐老爷”,听来总有一些江湖、市井之感。而行在归乡路上的“唐大人”,听着那镖师陈大力称呼他为“唐老爷”时,心中颇有些不快。

仔细想来,也难怪旁人,毕竟他已经不是什么“唐大人”了,只是个致仕回乡的平常百姓罢了。

“大人,傍晚时分,应该就可赶到那春风客栈了。”身旁的文笔师爷王世安悄声说着。

唐泗水感觉心中一暖,只觉那熟悉的称呼甚是受用,忽地转念暗笑:“终究还是个俗人,一生以读书人自居,强要门面,终究还是个俗人罢了。”

唐泗水为官二十五年,做了二十五年正七品的地方知县。前朝崇祯年间,身为平易县地方乡绅的唐泗水苦读经年,却于科举中难得一胜。人过中年,终于认清现实,或也认清自己,撇开科举之途,乖乖出钱买了一顶乌纱帽,凭此捷径终成了一方父母官。

为官不久,便是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剿匪的官军来了又走了,农民军来了又走了,北京城里的皇帝吊死在景山,换了个草莽新皇帝。

新皇帝江山没有焐热,便又如退潮的江水,呼啦啦地走了;拖着辫子的清军来了,北京城里的皇帝又换了一张新面孔,这次却坐定了江山——男人们都统统地剃了头发,梳起了辫子,官服变了,官帽变了,真的是改朝换代了。而有些东西,却又仿佛没什么改变。

唐泗水经历了这一切,非但奇迹般活了下来,更奇迹般地仍坐在那正七品地方县官的位子上,其间也曾想过归隐乡间,过平民百姓的日子。奈何时势所推,自己也无力改变,便一直在这县官的位置上干了下去。

于是,“唐大人”多少便成了旁人眼中的“奇人”。而这些,在唐泗水心中却明镜般清楚:除去多了那么几分运气外,更多的是唐泗水的为官之道和处事之学帮了他。那其中,总有种种的不堪,一言难尽。夜静更深,唐泗水也曾鄙夷、甚至厌恶过自己的作为,却又自知力不从心,一人之力难以改变大势潮流,唯有随波逐流。

唐泗水的“为官之道”说来简单,行来却着实不易,而游刃其间,全须而退,确是着实幸运。唐泗水为官早早便抛却了许多儒学大家的“洪钟大道”,心中却多少还余了几分“天道人心”的底线。“不求富贵,但求安稳;不求名留青史,但求良心稍安;天下兴亡,匹夫无力。”

于是,农民军来了,唐泗水随着上官率民迎接,扬声高呼:“小官唐泗水迎接义军,小官唐泗水乞望义军保境安民,护一方平安。”辫子军来了,唐泗水随着上官率民迎接,扬声高呼:“小官唐泗水迎接义军,小官唐泗水乞望义军保境安民,护一方平安。”如此的言语,初时说出,总有些忍辱偷生之感,一次次说得多了,那忍辱的感觉便渐渐淡去了。

而从唐泗水的口中吐出的话语,竟多少起了作用。唐泗水所治一县在世道变化中算是平安度过,战祸波及较少之地。唐泗水扪心,自己总算为这一方百姓守护了几分平安。如此想着,心中便多少有了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