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
他盯着顾为经的脸,盯着身前的画架,眉绷在脸颊之上,一言不发。
他似乎下一秒就会抬抬手让顾为经去死,似乎随时都会做出某些凶狠残暴的事情,又似乎就只是这么站在原地,就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恶鬼想要噬人,却在他接触到阳光的瞬间,身体就被蒸发出了白雾与清烟。
于是。
他的灵魂发出了痛苦的哀号声。
蔻蔻抬起眼皮,望了站在那里的豪哥一眼,忽然开口。
“豪哥,我知道你很喜欢《教父》,喜欢到连画室的墙上都挂着《教父》,你觉得能够从中汲取到某些力量。”
“人们都说,《教父》是男人的《圣经》,是男人的春药。”
蔻蔻挽着顾为经的手臂,嫣然一笑。
“但我要告诉你,我听过别人说,真正的男人,是不需要《圣经》就可以在泥泞中安然睡去的。真正的男人……也是不需要春药去让自己伪装的像个男人的。”
身为学校里的拉拉队长,吵架小能手。
蔻蔻小姐那是叫一个伶牙利齿。
她不光能把苗昂温喷的抬不起头来,撕到怀疑人生。
就算是仰光黑道的教父,她也照撕不误。
谁让他不开眼的招惹到了蔻蔻小姐了呢?如果今天是她生命的最后一晚,那么蔻蔻当然更要让自己不留遗憾,玩的开心。
顾为经惊讶的把目光看向蔻蔻。
神助攻!
蔻蔻则用“我好棒吧,我好棒吧”的眼神加以回应。
这真是狠狠的凶猛的一刀!
“真正的男人,是不需要春药,让自己伪装的像个男人的。”
连顾为经都觉得,这句话像是一击重锤,重重的砸在了豪哥的心口。
陈老板大概一生都没有听过比这更为凶狠,更为尖利,更为恶毒的嘲讽了吧?
太棒了!
顾为经都仿佛隐约能听见陈生林的自尊心破碎的声音了。
他还以为女孩从来都没有看过《教父》呢。
他果然永远都猜不准蔻蔻小姐。
“豪哥,别在那里硬挺的装酷了,你心里此刻正害怕的要死。你一生中看穿了多少人的内心,为什么要逃避自己呢。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自己的脸,你问问自己,你自己看到的真是墙上的那个威严,庄重的,像是信徒一样准备让自己从容的迎接死亡的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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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为经想起来,他初到西河会馆的当日,在窗台边无意见翻出的那本《教父》上被折了角,特别划线的段落。
唐的死。
维托·柯里昂的死。
老教父的死。
来到这间画室的那一天,顾为经便明白了,墙上所悬挂的那张油画,那张豪哥最近最后画的油画,那张胸前别着玫瑰的老教父的画像。
他并非是画廊里所常见的影视提材的电影油画。
那实际上……是陈生林的自画像,面对死亡时的自画像。
顾为经忍不住了笑了。
这一刻。
或许是受到了身旁挽住自己的蔻蔻小姐的感染,或许是女孩身体里干燥的柔软的热意传达到了他的身上。
那种洒脱的,爽利的,无所畏惧的精神感染了顾为经。
这一刻。
最后萦绕在他心里的恐惧也一点点的褪去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缠绕在他身上的束缚都在被斩断。
他仿佛从山巅一跃而下。
不是下坠。
而是上升。
他像是飞鸟一样向着青空飞去。
『高贵的灵魂无法被束缚,她自会去寻找自由。』
于是,顾为经真的就这么站开双臂,迈步向前,似是拥抱他面前的画板,拥抱他的命运,拥抱这……
人间的喧嚣。
“豪哥,陈老板,陈生林,去看啊,听啊,听着人间的喧嚣。我感受到了勇气,我感受到了爱,爱有些时候说起来又空洞,又无聊,但它,我感受到了它就在那里。”
“而你感受到了么?豪哥,听听这人间的喧嚣吧,你可曾得到了片刻的温暖?”
顾为经大笑的问道。
“你以为我画的是什么?你以为我画的是你的画像,你以为我画的是你的死亡么?”
“不。”
“我画的——是我自己的死亡。”
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乔尔乔内,在年轻时代曾费了很大心思,去研究“色彩错位”的技法。
他要为当时罗马城里的大主顾,画一幅会挂在宫殿正厅里的油画。
于是乔尔乔内画出了一幅“会变”的油画。
说起来原理并不复杂。
客人离这幅画越远,外界的光照越黑,受色彩对比度的关系,整幅画的整体色调看上去就会越暗,画面的氛围就会变的阴郁。
反之。
客人离这幅画越近,看得越清晰,那么整幅画就会越暖,画上人物那些眉眼的细节就会变得越清晰,整幅画的氛围就会变得越发明亮。
不同的客人,在画面上看到的东西往往是不同的。
陈生林确实是一个极有艺术天赋的人,他看到了这幅《人间喧嚣》,便立刻联想到了那幅《礼佛护法图》。
两者相似。
却又不同。
曹老的那幅《礼佛护法图》是妙笔生花水平的作品,他画的是佛的千面。
不管是什么人,什么观众,他们在看到这幅画的时候,都会感受到“佛意”,感受到“希望”。
这是佛的千面一心。
而顾为经的这幅《人间喧嚣》也是妙笔生花层次的作品,而他画的是人的千面。
不同的人,不同的观众,在看到这幅画的时候,看到隐藏在混沌之中的面孔,看到那一张张注视你的脸。
便会感受到不同的东西,不同的情绪。
这是人的千人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