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九原城里人的死婴大都丢在这个地方,听大人讲,那些死婴全是搞破鞋的女人私生的。这个土山包原来只是个土高炉,土高炉被流沙掩埋后,就变成了土山包。土高炉熄火后不久,就有人往里面丢弃死婴。土高炉逐渐变成了土山包,人们就把死婴丢在土山包下靠着城市的一头。城里的野孩子们都知道郊外有个死孩子山。一到夏天,阳光暴晒,死婴的肚子膨胀如皮球。来此玩耍的孩童们,就会用破砖烂瓦及土坷拉当炮弹,使劲向死婴砸去,比赛看谁砸的准,砸得狠。死婴被砸得噗噗作响,孩童们以此取乐。
如今,丢在这里的不只是死婴了,也许,人们饿得没有力气搞破鞋了。刘臣知道,撑死的二郎是丢在这里的,饿死的二丫也是丢在这里的。他和六郎来过这里一次,其情景令人毛骨悚然,因为他们看见的大多数是成年人的饿殍,虽然这个地方仍叫死孩子山,在九原城里的野孩子眼里依然是可以肆意玩耍的乐园,但在刘臣和六郎这样九原城外胡人区的孩子眼里,这个地方就是尸横遍野的地狱。
这时,刘臣又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是女人的哭声,听起来断断续续,哀哀切切。刘臣立刻分辨出,嘤嘤的哭声来自土山包的另一边,也就是人们弃尸的那一边传过来的。也许是好奇心,也许是乳汁给了他力量,他要爬上山头,看看另一边的景象。
土山不高,刘臣没费什么劲就爬上土山,伏在山头朝下看,横七竖八的死尸,顺着山坡胡乱地躺着,有些像是刚死去的,身上的衣服基本上还算完整;有的已支离破碎,只剩下一具骨架;还有些索性赤条条的,大多数尸体几乎体无完肤,面目全非,令人惨不忍睹。成群的乌鸦一片聒噪。它们从一具尸体飞到另一具尸体上,鸹鸹叫着,似乎在挑肥拣瘦。有几只秃鹰伸展开巨大的翅膀,毫不客气地轰赶乌鸦。然而,每当秃鹰落在一具尸体上开始啄食时,成群的乌鸦依旧赶过去凑热闹。
刘臣从小就听老豁牙子说过,乌鸦是不祥之物,会给人带来大灾大难。远处,死人堆旁边,一男一女正在拉拉扯扯,女人嚎啕大哭,男人高声怒骂。刘臣看见,女人从男人手里挣脱,跑出几步,从地上捧起一个布包,解开怀做出给孩子喂奶状。男人走过来,夺过布包,甩出去很远,布包里传出婴儿凄厉的哭声。女人哭叫着朝布包扑去,男人拦住去路,揪住女人后,他手脚并用,连踢带打。挨打的女人瘫倒在地。布包里再次传来婴儿断断续续的哭声,女人朝哭声伸出双手:
“孩子啊——妈在这里、、、、、、”男人拖起她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朝城里走去。女人一步三回头,且行且涕。
刘臣把目光投向布包,起身要去看看那个弃婴,却看见两只秃鹰扯开布包落在弃婴身上,天上有几只秃鹰正在赶来,成群的乌鸦也聚集过来,鸹噪声淹没了婴儿的哭声。
这时,更恐怖的景象吓得他赶紧趴在地上,只见有几具尸体开始活动,难道是诈尸么?老豁牙子说过,有些死人会诈尸。刘臣非常害怕,趴在山包上大气也不敢出,眼看着有四个人从死尸堆里爬出来。四个人的打扮引起了刘臣的注意——一个戴着破毡帽,一个戴着破棉帽,一个戴着破皮帽,一个戴着破围巾。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朝已没有哭声的弃婴扑去。
他们一边走一边挥舞着手里的破衣服,其中一个人还端着一杆长长的土枪,“砰”的一声,土枪朝秃鹰和乌鸦轰过去,几片羽毛飘落下来,秃鹰和乌鸦呼啦啦腾空而起。四人冲到婴儿跟前,刘臣看见有刀光在闪烁。秃鹰和乌鸦在天空盘旋,显然对夺走它们食物的人充满仇恨。四人忙碌了一阵子,然后起身往尸骨少的土山包背阴处移动,这时秃鹰和乌鸦们再次俯冲下来,扑向只剩下骨头和内脏的食物,天空瞬间一片昏暗,刘臣顿时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香喷喷的烤肉味从土山背阴处飘来,刘臣苏醒过来,大口吞咽着香味。他爬起身定定神,悄无声息地顺着香味移动脚步。当他看见四个人围着火堆大吃大嚼时,赶忙趴在地上屏住呼吸,他坚决拒绝那浓烈的烧肉香味。
吃肉的几个人很兴奋,正用不同的口音在交谈——
戴破毡帽的说,这阵子净啃死鬼,啃得我胃口都倒掉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俺山东老家呢、、、、、、
戴破棉帽的说,知足吧,你呀,今天不是吃着活物了么,在俺们河南,还没谁敢吃死鬼哩,活的就更别说了、、、、、、
戴破皮帽子的说,河南老哥说的对着咧,我们甘肃也没听说哪个村子有吃人肉的呢,喂,安徽老弟,你他妈的别光闷头吃,说你哪,我们哥仨都是跟着你学的啊,今天这肉的味道还可以吧、、、、、、
戴破围巾的说,太瘦啦!应该把丢孩子的那两个大人逮住,他俩咋也比这个婴孩肉多啊,再说大人的肉也不会这么腥气,我看那个女个还挺嫩的,她的肉肯定比这个孩子香,瞧他们都的这个孩子,比个死耗子也大不了多少。这些天我不是跟你们唠过好几趟了,干部身上的肉才叫多呐!我们村吃过一个乡长,乡长那个肥啊,别的村没捞着吃乡长,而乡长又是那么肥,他们扬言要吃光我们全村人,吓得我呀,丢下老婆孩子,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跟自己的老母亲说,就一个人跑出来逃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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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皮帽觉得破围巾在编瞎话,拦住破围巾的话头说,安徽佬,你他妈的净瞎吹,老百姓吃乡长的肉?还反了你个狗日的啦,乡长是国家的人,你们把他吃了,国家还不把你们全枪崩了啊,吹你妈的老牛逼吧,当俺们哥几个是土包子啊!
就是……就是……另两人随声附和。
其实安徽佬是真话,只是他说的还不够详实,他在老家确实吃过乡长的肉——那位乡长解放前是个赌徒,硬是把祖上的家业败光了。他手上的家业够得上大地主了,当年他家号称良田千顷,宅院百间,其实说的就是房屋百间。后来的乡政府,卫生院,人武部,供销社等就设在他家的老宅里。可他是个败家子,他不但赌输了诺大一份家业,还把他死去老爹年轻些的六房姨太太也输掉了,最小的一房才十四岁,比他还小两岁,可他得叫人家十七娘,他心里窝囊,沉湎于豪赌,先是小打小闹,居进而越睹越大,他越赌越输,越输越赌。先输家中细软,再输家中土地和房产。最后只后只好输他的那些小妈妈了,输掉了六个年轻些的小妈,剩下一些小妈上了年岁,没人要了。
他不光好赌,还特大方,不管谁找他借钱借粮,他都来者不拒,有些狐朋狗友甚至借他爹的小老婆发泄兽欲,他都乐得成全,那些差不多守了一辈子活寡的老女人反倒打心眼里感激他。有几个离开他家的女人,后来生了好多孩子,那些孩子见到他都叫他大哥,他却大耳光扇过去,命令人家叫爷爷。他成了远近闻名的败家子,但他的人缘挺好的,在当地口碑不错。
到土改定阶极成分时,他已经讨了三年饭了,分浮财时,有些人因没分得到老地主家的年轻女人而耿耿于怀。因他讨了三年饭,是个真正的穷光蛋,所以他被划成了雇农,他读过几年书,加上脑子活络,积极要求进步,很快便被提拔重用,一步步做到了乡长。
但过了几年,在土改复查时,有人说他的成份应该是破落地主,他的干部头衔被撸了。再后来,就是大饥荒来了,树皮草根观音土都吃光了,只能吃人了。当初受这个败家子恩惠的人,不约而同就到他家把他宰了,像杀羊一样剁碎了分肉吃。
听到这里,刘臣已经毛骨悚然,他害怕被眼前这几个魔鬼抓住吃掉,他不敢发出一丝丝声音,倒退着悄悄往回爬。不知爬了多少步,刘臣认为肯定不会被发现了,赶紧起身弓着腰撒腿就逃。刘臣已经分不清方向,只知道要跑,否则就被吃掉了。跑啊跑啊,强烈的饥饿感袭了上来,加上极度的疲惫感和巨大的恐惧感,身子越来越无力,刘臣实在跑不动了,一头瘫倒在地上,再次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