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必然王国

曲面光帆的正面始终直对蓝超巨星的光芒。牵牛乘坐电梯向它背面的一个城市降落的时候,蓝超巨星也就在它的身后落下了。地平线的边缘因此反射出眩目的蓝光,那些凸起的结构像是日暮的群山,背对着太阳,只留下了阴影。它的边缘有着一圈彩虹般的晕散,犹如垂天的晚霞。

等到晕散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电梯也抵达了中部地区的圆盘都市。圆盘紧紧贴附在曲面光帆背面的最中间,像是母亲背上的儿童。然而不定形世界的居民却知道一个奇异的真理——先有儿童,其后父母才具有了现实的意义。

圆盘正是承载导师旅行的船。

迄今为止,导师一部分的身体仍然留在圆盘的内部,就像海洋把发源的河流留给了陆地。

给牵牛开门的是一位维护机器人。机器人虽然不是生物不定型,但也属于不定形世界的一员。它领着牵牛在圆盘边缘的一间蜂房中站定。片刻过后,房间本身开始移动。等到门再打开的时候,牵牛就看到了站在导师边上的水蓼。

它的身旁就是那条永恒流动的活河。

圆盘的中心是一个椭圆形的空间,像是一片白光光的天空大海,只有细细看的时候,才能察觉到地表与天空、远处的墙壁都有像是蜂巢似的六边形的纹理。牵牛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唯独这次,它立在原地,竟然犹豫不决。

领他过来的机器人客气地提醒道:

“典范说可以向前会面了,后面还有其他人在等待。”

对着奔腾不息的长河走去,天边是沿着六边形蜿蜒向上的虹线。

圆盘中重力实在微弱。导师的河体也就呈现出浑圆的形态,几乎悬于地面之上,犹如开阔的明镜。水蓼站在河的旁边,硬质的触须轻摸导师,像是想要沉进水底。她转过身来的时候,牵牛不禁敬畏地合拢了自己的身躯。

原来这位典范也是一位不定型,只是一位晚期不定型。

牵牛的种类溯其根源诞生在第一中央出现以前。然而典范水蓼的出现要晚于第六中央的灭亡。在生物的谱系中,她应该被称为晚期不定型类,外皮固化,形成了能够抵抗辐射的矿物壳,在运动上已经非常接近定形,内部形成了高度分化的神经纤维束,使得她们能够更轻易地适应危机四伏的地表和近地太空的生活。

水蓼爽朗地说道:

“欢迎光临。不过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牵牛不敢随便,触及了导师的皮肤,把自己完整地映照在导师的表面。

“典范,我是来自南方导师的人格。按照往世书的说法,原来是住在顶叶的,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出生以前的事情,只是前线的一位普通标兵。”

晚期不定型的硬质表面光洁而生辉,尽管已经生出皱纹,但干净得反而显出威严。水蓼收紧了自己的身体,将自己遮盖在皮内,像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玉石,隐隐透明而露出其中像是花簇一样的眼须。她端详着牵牛,一时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他是谁。

“导师召见了你,是想问问你你知道你在这次行动中做错了什么吗?”

牵牛低下头去,典范采用了震动发声的方法,他也瓮声瓮气地应答:

“我想我一共做错了三件事情。”

“还请你讲。”

牵牛稍微抬高了自己的声音:

“第一件事情是我不该让过海号自行选择去留。”

水蓼点了点头,说到:

“这是件小事。他们毕竟还是选择留了下来,服从我们的安排。”

“但那时候,我确实是对他们太严苛了。我把对他们的前身的态度放到了现在,可他们在没有备份的情况下自行清除了记忆,已经是新的人了。他们和原先的都松钦巴主义者到底还有几分相像也是个疑问……也许他们会变成更新的人,和我们走得更近,而不是原来那样把我们当成工具,从那种不可能的和平的追求中醒悟。”

水蓼点了点头:

“你的理解比我更深刻。没必要再谈论这第一件错事,现在你把第二件错事说给我听罢。”

“第二个错非常严重。”牵牛不安地低下了头,“因为处在暗物质晕的无人带。但我和哨站的管理沟通时,没能做好应尽的交流。最后,过海号降落时,他、他们、所有人都看到了金迹。”

“这件事你确实做得很差,不止是金迹的事情,也包括整个哨站的收尾。中线距离前线太远,你去的时候,恐怕还不知道所有建立在暗物质晕的哨站都有其必须的使命,这些使命中,这个哨站所载的金迹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了。”

水蓼一点而过,旋即微笑道:

“因为人类比我们更早地知道了金迹所示的一切,甚至也知道暗物质晕中也有。只是他们不知道暗物质晕中的含量比他们想象得更多罢了。”

牵牛却并不感到放松,典范的言下之意是他的行动确实是泄密了。

“你且随我看来。”

水蓼的触须从表皮的缝隙里伸出,轻轻地碰了碰牵牛的头顶。于是牵牛眼中,整个导师的汪洋大海,顿时发出五光十色,如幻亦如电。不过片刻,银河世界从海底旋来,光亮半空,群星至于眼前,至于原先白光光的大海已尽数掩于夜空的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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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牛顾眄天地,只见得空心世界正在自己的身后,过海号飞船行在两颗卫星之间,往前望去,内在的万物仍在向着视界的内部坠落。这既不是真正的空心世界,也不是真正的过海号,只是留在入射视界上的影子。

为了防止人类的侦测,如今空心世界周边已经没有任何一双不定型的眼睛。

换而言之,他也不是真正回到了这里,这只是导师的记忆罢了。

“标兵,星桥把你们带了回来,它作为反常结构,同样在消灭前,把周围的景象带入了导师的眼中。”

水蓼展开触须,他们便在记忆中平移,飞跃群星,降入群山,在万物的阴影中,回到了那个过海号降入空心世界看到金迹的瞬间。

不发光也不反射光的物质是难以发现的。但任何物质,只要是物质的,要么具有运动的能量,要么具有存在的质量。运动与存在互为表里。为了指示看不见的物质,就需要特别的手段。不定型视界所使用的金迹,就像是把颜料泼到了隐形者的身上,使得某些不发光也不反射光的物质显形的手段,让它们变得显着。”

水蓼就站在流动的金光边缘,轻轻抚摸了底下场的发生器。因为是在思维之中,所以是虚假的。但也因为是在思维之中,所以触觉这种东西同样可以模拟。

“你说得不错,这件事情中,你的第一个失误就是你说的你自己不该把金迹展示给逃犯们看,你撤销得太晚了。”

金迹随后消除,但已经显得太晚。水蓼领着牵牛,进入哨站的内部,毁灭的太空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

不过片刻,地动山摇,入射视界产生的单向的力要把整个行星系拖入深渊。然而不定型的两颗卫星进行了高度的正反物质转化,以澎湃的能量想要把空心世界带离视界表面。两者的拉扯产生了可怕的潮汐力。潮汐力的来回激荡,粉碎了空心世界脆弱的表壳。等到视界的单向力战胜空心世界后,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废墟。

“而第二个失误,就是你没有膨胀天球,利用天球坏区来遮蔽整个空心世界内部的异状。”

随着水蓼的眼须所指,牵牛这才看到金迹所指示的地壳同样被撕裂了,然而万千的碎石却像是一条小蛇一样,大致保持着彼此的间距不变,悬在空中,犹如星环。

寻常的物质在潮汐的激荡中,是一部分在压缩,一部分在拉伸,产生弯曲形变。它们同样在拉伸和压缩,但一种坚韧的东西抵抗了形变,以致于附着在它们表面的物质尽管已经粉碎了,但仍然看出有规律的形象。

水蓼合起表皮,于是景象顿远,他们重新回到距离入射视界数个天文单位的地方。这时望去,整个空心世界已经全部留影在视界的表面。但在它的局部,在它的地壳中,一种奇异的像是环的结构却变得更加清晰,存在于整个废墟的一角。

“可是那,那究竟是什么?”

牵牛悚然,脱口而出。

“‘什么’——什么这个词汇是用来形容被动的物的东西。然而世界不是仅仅只有被动的物,还有主动的人。”

水蓼的口气显得如此轻描淡写,但话一出口,牵牛惊骇地转头,立刻明白他的问题已经被回答了。

甚至会是什么样的回答,他同样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