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行星围绕着太阳组成了恒星系,既然数以千亿的恒星组成了人类起源的大银河,既然银河组成了星系团,星系团又组成了超星系团,那么超星系团与超星系团又组成了什么?那么宇宙,我们浩瀚的宇宙又究竟是什么样的?
宇宙结构的问题在天文大爆发的时代长期地困扰人类。在屡次发现宇宙空洞与星际长城的结构后,人类暂时地把宇宙的样子确定为大尺度纤维状结构。
在这一模型中,不计其数的银河组成了交错纵横的网状纤维,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既然是网状,那必然有网洞。巨大的大空洞占据了宇宙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空间,是无尽的深渊。纤维们只是在空洞的狭缝间纤细的绳。
空洞中,最为着名的莫过于牧夫座方向的牧夫座大空洞了。
在二十一世纪的前期,一则新闻惊动了人类各国。他们说随着人类的扩张,就连南极洲的雪里也发现了塑料微粒的存在。
在公元第一千万世纪的中期,同样有一则新闻借由星桥的传递惊动了银河系的世界。进入牧夫座空洞中央的人类发现了由其他人系发射的飞船残骸、一艘从内部毁灭的种子飞船。
残骸的内部还留有人类的文字,中央的炉心因为破缺迄今仍以恒星级的功率向外辐射能量。
然而银河系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发射了这艘种子飞船的星系。
牧夫座空洞距离银河系约有七亿光年。换而言之,银河系散播出去的种子在七亿年内在另外的星系生根发芽,并且同样消耗质量发射了大量星际飞船。其中有一艘进入了这黑暗深渊的中央。
离群远居者被叫做种子。
临界光速者则凝固了自己的时间,同时看到了过去和未来。
在宇宙中已经遍及,在银河系的边陲数量那更多了。
在人类的话语体系中,这些“凝固了时间的种子”叫做填冥。
填冥们在公元第一千一百万世纪从银河的各个角落发射,按照前线世界对巡天总览的规划,完成了空间和时间上的全面观测体系,始终监视着每一个角落。
暗物质晕也不例外。
然而有质量物终究不能抵达光速。因此,任何所谓的飞船都不可能真正像光一样来到。它的预兆往往比它走得更快,只是这个预兆异常微弱罢了。
对于流浪在暗物质晕的空心世界来说,发现这次预兆是在一个小时前。距离一千光年的稀薄物质发生了异常的隧穿效应,在一千年后的一小时前,被他们看到了。这种隧穿效应标识着有物质正在尝试跨越禁闭、穿透另一种物质。它的方向很可能会途经现在的空心世界。
千光年内,最大的星体就是这颗流浪行星。
考虑到过海号早已是房宿联盟明面上的逃犯,填冥系统具备充足的动机发动对空心世界的致命打击。
而他们的内部间谍也传递了消息,告知填冥系统已经做出了对逃犯们的反应。
尽管不能百分百确定,但等到能够确定的时候,时间上就来不及反应了。
一小时后,积木狗继续向前走,李明都艰难地跟随着它爬出隧道。阳光照耀着银色的太空服,在球罩上熠熠发亮。
天上悬挂着比气态行星深处更加凝实的液态海洋,那是这个空心世界的模拟太阳。视野所及,到处都是通往液态海洋的斜柱阶梯。有些阶梯已经倾倒了,变成了倒在地上的碎瓦。
至于先前所走过的隧道无非是在地壳,也就是空心行星表壳建设的一段小路,用来短距离物资运输的途径。
行星的内部已经被挖掘殆尽,但行星本身却仍在自转,它的离心力充当了重力,就像丹枫白凤的管状世界。球状壳的内表面原本也有其他动物的生活,但在更早的时候,它们便撤离了。
积木狗走得很快,李明都追着它,在皑皑的白雪上留下一连串慌乱的脚印。他大叫道:
“你们是不定型吗?”
积木狗越过了一块突出的金属横梁。它没有回答李明都的话。
李明都却急切地继续追问道:
“你知道栀子吗?栀子,她是……我的姐姐。”
积木狗仍然没有回答它,而是光靠自己的双腿向前飞奔,来到了一根立柱底下。立柱投下了阴影,盖住了积木狗的身形。李明都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太空服的背上沾到了轻盈飘起的雪花。
汗水透过了打印出来的内衬,被太空服的内循环蒸发排出体外。他疲惫地站在这根白色巨柱的前头,抬头能看到液态海洋太阳的后面、是横跨了一个大陆的巨大沟壑。沟壑是看不到底的阴影,里面闪烁着列阵般的星光。
“你说些什么罢。”
他几乎是在恳求了。
但积木狗却仍然不说话。
不一会儿,柱子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响声。接着,一道门打开了。
这时,它才说:
“跟我来。”
李明都按照自己的经验猜想或许眼前的东西是某种电梯。事实证明,他至少猜对了它的功能。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看不到厢房,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地板。刚进去电梯的时候还是站在地面上,进入的瞬间就在漂浮中倒转,接着,就像是失去了向下的重力,被上方存在的液态海洋吸引往上了。
不定型没有感到太多不舒服,人体却气血翻涌,连接的神经传递了晕胀的感觉。
李明都被弄得疲惫不堪,积木狗的一个声音却在这时突然说话了:
“我们和定形有太多不同。”
井道的四壁在迅速的上升中,闪出奇异的光泽,最后变得不再可见。周围的世界重新出现在人的眼前。地面的景色依旧,但这时,地面已经从地面变成了天空。它飘在比李明都的头更高一点的位置。阳光透过井壁,变得闪闪耀眼,李明都几不能抬头直视。
“定形有方向性。我们没有方向性,至少在先天上是可以没有方向性的。向上和向下对于我们原是一样的,只受到后天环境的影响。”
四下到处是激荡的风声。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伪装的必要了。不定型身从人体的嘴巴中钻出,回归到了最原始的视角。李明都看到他们正在一条扁弧形的轨道上,冲向了太阳似的液态海洋。液态海洋在井道的顶端没有发光,反而显得灰暗。漩涡,许多的漩涡在它的表面不停地生成,又在一瞬间毁灭。
积木狗飘向了更高的位置,在眩目的阳光中很难辨认。但在上升到大概两千米时,另一根通天斜柱投下了阴影。左顾右盼的李明都就看到这个造物原来一直在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玻璃似的眼珠里倒映出了球罩里的不定型。
他就同样直直地望着这不知道千百亿年后唯一的线索,不定型的表面几乎渗出了晶莹的泪滴:
“求求你了,确定地告诉我吧,你们是不定型吗?你知道栀子吗?你知道,我是……我是……风信吗?”
积木狗却转过头去,它不想看到这样的历史,只说:
“我不是中央,我只是因为分离出来的一个人格。至于栀子……”
背后的思绪飘向了那辽阔而又遥远的历史。
它说:
“别再谈论这一切了。”
“为什么?是你发现的一切,是你找回的我呀!”
李明都急促地嘶吼道。
“因为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而你也是一位伟大的英雄!但是……唉,你确实是不明白啊!”
积木狗再度回过了眼睛,这一精巧的造物直勾勾地看着李明都。李明都分明从它的语气中感到了无尽的悲哀: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历史只是历史。现在有一部分人已经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英雄,那么她也不再是真正伟大的母亲了。你前来了古代,让人类对未来一种可能的发展,也就是我们,对我们知根知底。她对你的包容,你比我明白,可在我们的视角重新审视,若非如此的放纵,又岂能酿成后来的惨状,她同样必须要为此负责。所以,我求求你……别再设想这些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我错了,让历史留给历史罢,现在只是现在……”
“人类和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已经隐隐约约见意识到了真相,然而李明都仍然要求一个直接的回答。
积木狗恍惚地说道:
“在数亿年前,动物的世界之中就开始流行起一个词语‘前线的世界’。可到底是什么是前线的世界呢?生活在后方的、孤立的、边缘世界的动物确实不理解、不知道。因为前线世界和边缘世界差距太大了,它们差的是数百年甚至数百万年数千万年的光锥。它的意义无限复杂,但所有的复杂的本质只不过是一个简短的事实。”
在这一霎时间,它的恍惚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坚定。
原来觉得是模糊不清的东西,但只要跨过了那道门槛,就会变得格外清晰。
它坚定不移地说出了那个事实:
“定形与不定形世界之战。一场以人类为主导的认同、以及以不定型为主导的认同的决胜之战。”
一个谜解开了。
所有有关现在的、星际的时代,横跨了不计其数光年与时间的现象与秘密,终于向李明都展示了其中最为枯燥、最为单纯的一角。前线世界的意义就是最简单的前线的意义。
人类和不定型正在作战。
想到这点的同时,他已升到了尖塔的顶端,一人一物同时没入了浩瀚的海洋。
液态的海洋轻易地摧毁了太空服,那些最为坚韧的基底纤维也在消失殆尽。不定型的身体感到了温暖,在海洋中自由地伸展。然而一块坚硬的石头已经落到了他的心里,发出了一声可怕的空虚的巨响。
先前不定型的质问也就具有了它独一无二的深刻的含义。
“不定型……与人类之战,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到了这一步,积木狗背后的不定型也已经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了。它端详着眼前的显出自己身形的不定型,轻嗅着那遂古的气息,就这样严苛地说道:
小主,
“怎么……怎么,哪有那么多的怎么?这就是自然界的道理。自然的规模与社会的运行都不允许存在两种同样规模又同样强大的种族的和谐共处。”
在这么一个瞬间,李明都突然感觉自己正在梦里,听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像是自己为了设想自己穿越时间的未来时所可能遇到的最可怕的情况而编造出来的话。但这种感觉本身让他的理性感到了荒谬。
怎么可能会是梦呢?
不定型的身体稍微收缩了一下。他几乎是不由自主、不受理智控制地露出了一种哀求似的表情:
“是发生了什么吗?”
这句话的坠地却让积木狗背后的一位不定型、也是唯一还留在这里的不定型感到了天旋地转。
在液态太阳之中,已经无需再隐藏自身了。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像是牵牛花的清香。接着,一个不定型,一个真正的半透明、柔软的动物颤抖地来到了李明都的面前,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却又几乎是严厉地呵斥道:
“我仍要问你那句话,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把我们的一切告诉人类,让人类知道了不定型的可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空心世界观测到了填冥打击最后的预兆。护佑的卫星在一瞬间向内坍缩,岩石的表面产生了一种极为奇怪的像是在来回拉扯的条纹。接着,整个星际行星的表面掀起破裂般的轰然巨响。悲怆的哀鸣在十秒钟内穿透了整个空心的世界。
接着液态太阳的一点暗了下来。
阴影就落在两个不定型的身旁,他们却都没有注视它。
李明都呆呆地凝视着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几乎要被他抛进记忆深处的动物,哑口无言。
原本以为早就结束的两种生物、两种认同、两个身体的彼此争执,那些在认识到历书、认识到无上明星、认识到时空转移、意识变换的瞬间就已经消失的对自我的怀疑,原来没有结束,从未结束过,甚至可能不会结束了。
只是因为他忘记了,他忽视了,他以为不会再相见而已。
心乱如麻的李明都没有听到轰然的巨响,也没有看到因为震动而折碎的巨柱。
他甚至罕见地、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逃避这一片乱麻的现实。
牵牛绝望地看着他:
“你倒是说些什么啊?”
或许李明都是应该逃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