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飞白

巫咸言简意赅地答道。

“毕竟你一直比我强嘛……”

巫礼不无讥讽地说道。

死亡与火焰的恐怖,已经不再单属于各自的一方,而是同时降临在斗争的两方身上,变得公平。火堆和屋子噼里啪啦地炸响,和着烟一起的熏风嗡嗡地在叫。两方人,上百个脑袋挤在这一小块被壕沟围起来的黄土地上,混战、厮杀成了一团。

在第一个和第二个人倒在地上的瞬间,其余的人就手持石斧、石矛往他的身上砍。在砍完以后,不直接参与战斗的儿童和妇女就把倒下的人身上的东西全部剥下来。

血的味道向外飘出许远,直刺激到人类与古熊的动物的神经。

在第三个和第四个人倒下时,其余的人又要把石斧与石矛往人的身上砍,只是这时,一双坚硬得像是石头一样的手轻轻地盖在了人们的肩膀上,阻止了他们进一步的举动。

一些恐怖的念头,已经进入了这群智人的脑海里。好几个在边缘的人,不知是哪一方的,在悄悄地往外逃窜,在壕沟的边缘摸索道路。

但几条路都已经被熊部落的人堵死。他们只能跳进壕沟里。

这一块小小的被壕沟圈起来的土地已经乱成了一团,恐怕有的人已经连谁是同伴谁是敌人都认不出来。而那头古熊也在乱窜,十几把来自人类的石矛插在它的身上。原始的动物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

只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飘在空中而前进。

这时的巫礼已经听不到他的人类同胞的声音,但他听得到古熊的声音。

不知是谁放的火焰,或者火星顺着柴屑烧了过来,巫礼有过命令不准焚烧的这间属于巫师的屋子,顺着一声噼里啪啦的响,也开始亮起了粉红色的火焰。烟气从木头里冒了出来。

他擦了擦自己脑袋上一道粉红色的血汗,在阵阵火热的熏气中,一双眼睑松弛的变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巫咸。一滴一滴从头顶留下来的汗水,几乎要遮住他的眼睛。

然后他毫不留情地说道:

“做了准备也好,那么现在,我就不是偷袭而把你死的,而是堂堂正正与你对决而把你杀死的。”

接着,再不等待巫咸的回答。巫礼将那块晶体放在了地面上,轻轻地旋转与摩擦。只一瞬间,整个坚固不变的地坪迅速向下塌陷,组成大地的黄土,就在人们的眼前,向着中心凝结为石头。在土壤变成石头的同时,巫咸失去了对自身的感应,被迫往地里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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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巫礼显然非常习惯这种现象,他一脚脚蹬在流沙般向下凝结为岩石的土壤上,跳跃般地移动,然后向着巫咸举起了刀。

就在这时,巫咸猛地抬起眼睛,盯着上空冒出火焰的屋顶,用一种让巫礼感到陌生的几乎听不太懂的发音大声说道:

“磐巫,来帮帮我们吧,你知道你刚刚到了屋顶上,你也不想再看这种惨剧继续下去了吧,这是我们部落的内斗,没有什么意义与价值。”

就在这时,屋顶被掀开了。上面传来好奇的回应:

“你会说磐氏家族的语言……?”

话音未落的时候,一道黑色的庞大的影子从天而降。接着一只像是石头的冰凉的手抓住了巫礼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巫咸。可怕的力道紧紧攫住了人,将近三米的臂展则把他们牢牢分开。

“磐巫——?”

巫礼曾见过李明都一眼,因为他所追逐的恐剑齿虎被这来自其他地方的巫师一棒子插死了。

“不要阻止我!”

他叽里呱啦的语言,只让寄宿在机器之间的未来人的意识感到苦恼:

“我听不懂你们的话,你说,我也听不懂的……”

由于不定型极其怕火怕燃烧,李明都的人身和不定型身还一起在荒野中远远观望。先前,机器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跟在巫礼一行复仇者的后头,看到火焰燃起,人们打斗开始以后,才意识到情况复杂,而冲了进来,阻止了几桩对年轻人的屠杀后,便往巫咸所在的方向来,也略微听到了这两人的对话。

只是他们的语言完全听不懂,他就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直到巫咸一声呼唤,他便破屋而入,制止了他们相残的行为。

不用巫咸大声宣布,等到机器走出屋子的时候,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躲在荒野上反过来围住复仇者们的熊部落人轻易地击溃了古黑熊,也打败了剩下的巫礼的同胞。

他们拿着木棍、石斧、石矛,往巫咸所在的方向靠近,也看到了那前天曾出现在熊部落外的磐巫。不过巫咸和他们早有交代,他们也不惊讶,只有仇恨的和鄙弃的目光投在许多年前被驱逐出的疯子的身上。

“大巫,已经结束了。其他人都可以活,把这个主谋处死吧。”

熊熊的火焰已经低落下去,只贪婪地舔舐着地上灰黑色的遗迹。闪着火花的黑烟刚刚升上半空,就被寒风吹向了远方。

“嗯,我知道,已经结束了,巫礼。”

还挂在机器手上的巫咸平淡地说道。

“没有结束,没有结束!”

巫礼还在大叫,整个苍老的身子几乎要在半空中扭成一团,他把金属刀刺在机器的身上,却只响起一声碰撞的和碎裂的声音。碎裂的不是机器的身体,而是他从大山露天矿脉里磨出来的金属刀。

火光照亮了他发白的鬓毛,他大声地喊道:

“不可能,不可能!”

一部分人在向他们靠拢,一部分人则在收拾战场。走路的声音和讲话的声音传到了巫咸的耳边。巫咸挂在机器的手上,仰着头,望着寂静的天空。同样下垂的眼睑包裹着他一双惺忪的睡眼。他说:

“没什么不可能的。”

昨天的此刻,天空应该已经发亮了,如今却还蒙蒙黑暗。明明太阳应该已经升起,气温却好像还在降低。最后的野草也在凋落,整个无际的旷野仍笼罩在漫长的黑夜里。

他悲哀地说道:

“巫礼,兄弟,你觉得这云带来的真的是雨吗?”

荒野上的李明都,围在周围的人,还是被机器抓在手里的巫礼都不自觉地望向了天空。在最后的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看到了几片绒毛细的、美丽的、湿漉漉的、那无限复杂却又无限整齐的洁白的结晶正在空中缓缓地飞舞。

“你们想变回我们的样子,但我们即将会像你们一样在荒野上流离失所。以后再好好相处罢。”

巫咸闭上了眼睛。

“我……”

巫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急促走步的声音。那是几个屋子被烧掉的年轻男人听到了巫咸的话后,赶忙地靠近了机器。

就在大山的那一头磐姐看到天空的白絮说出那一句“他应该早就死了吧”的前后,几把石矛戳进了巫礼的身体里,而一把石斧砍掉了他的脑袋。

机器的双手各拎着一个人,在这时候完全反应不及。巫礼的全身已经蹬直了双腿,踩到了冰冷的坚硬的结着霜的黄土的地面。而他的脑袋则向着空中飞起了。

接着,还黏稠温暖的鲜血从他的颈脖子里飞洒出来,碰到了天上降下的雪花。

然后,雪花静悄悄地落下了。

它悄悄地、落在光秃秃的群山上,它悄悄地、落进没有一片叶子的树林里,它落在了没有河水的干涸的河床的表面,也落进了熊部落被壕沟围起来的小小家园。它在山谷中那颗枯萎的树和树下的几个小土丘上是堆积,在忧心忡忡的磐妹的手心里却是融化。

就这样,静静地飘落,直落在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和死了的人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