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自己找的是什么都不清楚。”他低声道。随后他对卢卡斯说:“来,帮我一把。”
他们一起回了楼下的 书房。齐尔德迈斯又举起玻璃杯,念了咒语,透过杯子察看。
还是没动静。
他走到窗边。有那么一瞬间,他觉着他看到杯子底儿上有珍珠大小的一粒白光。
“在广场上。”他说道。
“什么在广场上?”卢卡斯问。
齐尔德迈斯没答话,而是往窗外看去。雪盖住了汉诺威广场泥泞的石头路。在白雪的映衬下,围起广场中心园地的栏杆黑得格外分明。雪还在下,同时又刮起了刺骨寒风。即便如此,广场上还有些人在走动。几乎谁都知道索恩先生住在汉诺威广场,人们来这里是打算看一眼真人。这会儿正有一位先生和两位小姐(无疑都是魔法狂热分子)站在房前,颇兴奋地盯着房子看。不远处有位黑头发的年轻人,正闲闲地靠着围栏站着。他身旁有个卖墨水的,衣衫褴褛,背上驮着一小桶墨水。右侧有另外一位女士,正背对着房子,慢慢地往汉诺威大街方向走去。可齐尔德迈斯有种感觉,他觉得这女人是突然出现在这些看客中间的。这位女士身穿一件貂皮滚边的墨绿长外套,时髦而华贵;她怀里还揣着一只大貂皮暖手笼。
那个卖墨水的齐尔德迈斯很熟——他经常从他那儿买墨水。而其他人他觉得都很陌生。“你能认出谁吗?”他问。
“那个黑头发的,”卢卡斯指了指靠在围栏上的年轻人,“他叫弗雷德里克·马斯顿。他来过好几次了,求索先生收他为徒。可索先生总不肯见他。”
“对了,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他的。”齐尔德迈斯又仔细观察了片刻,说道,“虽然看上去不大可能,但这几个人里肯定有谁在施某种法术。我得下楼去瞧瞧。来,没你我可去不了。”
广场上,魔法的力量比之前都强。忧伤的钟声在齐尔德迈斯脑海里奏响;隔着雪帘,两个世界闪烁轮换,就好像在放幻灯片——前一秒还是汉诺威广场,后一秒就成了荒寂的田野,黑色的字迹飘在天上。
齐尔德迈斯举起酒杯,准备念咒。然而咒语此时已无必要,杯子绽出柔和的白光,已然是这个阴沉冬日里最明亮的地方。这光芒比任何街灯都要清透、纯净,它在齐尔德迈斯和卢卡斯的脸上打出了奇异的阴影。
天空又对他发了话。他感觉这次是在向他提问。而自己的答案关乎重大。要是能听懂问的是什么,要是能找到合适的词组织好答案,便能道破天机——它将彻底改变英格兰魔法的面貌,而阿什福德和索恩到现在还未猜测到。
他努力了好久,试图听明白。这语言或咒语的意思熟悉得几乎就在嘴边了。有一瞬他觉得自己已经领会了。毕竟,活了这么多年,世间万物每天都在对他说着同样的话——只不过他从来没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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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斯在说话。齐尔德迈斯一定又要晕倒了,因为他发现卢卡斯正兜着他的胳肢窝,把他往上托。酒杯在石子路上摔得粉碎,白光在积雪上四散开来。
“……真是怪了。”卢卡斯道,“这就对啦,齐先生,您好歹起来啦。我可从来没见您这模样过,先生,您确定您不想回屋去吗?好啦,索先生回来啦。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齐尔德迈斯往右边看去。索先生的马车正从乔治大街往广场这边拐来。
卖墨水的也发现了马车。他立刻奔向那位先生和两位小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冲那先生说了几句。先生小姐齐齐回头向马车看去。随后,那位先生从兜里掏出枚镚子给了卖墨水的,卖墨水的又鞠了一躬便退下了。
那位穿着入时的女士也转了身,冲房子方向往回走,明显是打算瞧一眼英格兰头号魔法师的模样。
马车在房门口停下了。跟班儿的男仆从轿厢顶上下来,打开车门。索先生走了下来。他围脖一层一层捂得太严实,本来抽抽缩缩的小个子,这会儿居然显得挺肥壮。他刚一下车,马斯顿先生便冲他大喊一声,然后说了点儿什么。索先生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挥手让马先生走开。
那位衣着入时的女士从齐尔德迈斯和卢卡斯面前走过。她面孔苍白,神情凝重。齐尔德迈斯突然想到,假若有人爱动这方面的心思,他们也许会觉得她长得端庄大方。一把她模样看清楚,他突然感觉自己认识她。“卢卡斯,”他悄声问,“这女人是谁?”
“对不起,先生。我想我从来没见过她。”
在马车踏板旁,马斯顿先生越发死缠烂打,索先生火气越来越大。索先生往四周看了看,见卢卡斯和齐尔德迈斯就在近旁,于是招手叫他们过去。
就在这时,那位衣着入时的女士向索先生所在的位置迈了一步,一时间就好像也打算同他讲话——可讲话并不是她的目的。她从暖手笼里掏出一把小手枪,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对准了他的心脏。
索先生和马先生看着她,都愣了。
好几件事情同时发生了。卢卡斯松开了齐尔德迈斯——齐尔德迈斯像块石头似的扑通倒地——跑去护他的主人。马斯顿先生拦腰抱住了那位女士。索先生的车夫戴维从轿厢顶上跳下来,扭住她拿着枪的那支胳膊。
齐尔德迈斯躺在地上,枕着一地积雪和碎玻璃碴子,见那女人甩甩肩膀便挣脱了马先生——简直轻松得出奇。她把他往地上一推,他都没能再站起来——可见力气之大。她那还戴着手套的小手往戴维胸前一沾,戴维就向后飞出去好几码远。索先生的跟班儿——为他开车门的那位男仆——打算一拳将她击倒,可一拳挥过去对她毫无影响。她伸手去摸他的脸——看上去像是极轻柔地一碰——他便颓然倒地。对卢卡斯,她只拿手枪把儿去砸。
眼前发生的一切,齐尔德迈斯很难理解。他连扶带拽地把自己立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五六码,说不清自己走的究竟是汉诺威广场的石子路,还是那仙境的古道。
索先生极度恐慌地盯着那位女士,吓得喊也喊不出、跑也跑不掉。齐尔德迈斯冲那位女士举起双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夫人……”他开口道。
她连睬都不睬。
飞舞的雪花令人目眩,他蒙了,怎么努力也留不住汉诺威广场的光景,那片神秘的异乡要把他带走了;索恩先生会被杀掉,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随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发生了一件怪事。汉诺威广场消失了。索恩先生、卢卡斯以及在场所有人都消失了。
独剩那女士一个。
她面朝着他,站在古道之上,头顶是一群骚动的黑鸟在空中翻飞。她举起手枪,背对仙境,面冲英格兰,将枪口对准了索先生的心脏。
“夫人!”齐尔德迈斯又一次说道。
她看着他,眼里的怒火静静燃烧。他无论说什么也阻止不了她了,这个世界里找不到理由,彼岸异乡也不会有。他只想到一件事可做,于是动了手:他握住了手枪的枪管。
一声枪响,震耳欲聋。
是这枪声的力量,齐尔德迈斯猜测,将他逼回了英格兰。
他突然发现自己倚着马车踏板半坐半卧在汉诺威广场上。他想知道索恩身在何方、有没有死。他觉得应当爬起来去看看,却发觉自己其实也不太在乎,于是待在原地没动。
直到来了个大夫,他才明白:那位女士确实开枪打了个人,而那个人就是自己。
事发之后以及第二天大部分时间,齐尔德迈斯的世界一片混乱,只有疼痛和鸦片酊催生的迷梦。他有时觉得自己站在古道上,头顶会讲话的天空;这回他身边多了个卢卡斯,嘴里念叨着什么女傧相和运煤斗。天上悬着一道钢丝绳,绳子上有好多人在走。上面有阿什福德,也有索恩。他俩手上还举着一摞一摞的 书。出版商约翰·莫雷也在,还有闻秋乐和很多别的人。有时候,疼痛从齐尔德迈斯的肩膀里溜出来满屋跑,最后躲了起来。每逢这时,他就觉得它化作了一只小兽。谁也不知道它在这里。他认为他应当告诉别人,好让别人把它赶出去。有一回,他瞥见了它的模样;它一身皮毛焰火色,比狐狸还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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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后第二天傍晚,他在床上躺着,心里对于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清楚多了。七点钟左右,卢卡斯进了屋,搬来餐桌边的一把椅子放在床头。不一会儿,索恩先生走进来,在这把椅子上坐下了。
索先生有好一会儿什么都没干,只是带着一脸焦虑盯着床单看。后来他低声问了句什么。
齐尔德迈斯没听见他问什么,他按常理判断索先生一定是在询问他的身体情况,于是准备答说他觉得再过一两天就会好起来。
索先生没让他说下去,自己高声又问了一遍:“你当时为什么要用‘贝拉西斯之靶’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