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老人抬眼看向本无禅师,枯皱到每一寸皮肤的食指轻轻点着,沉声说道,“老夫对这些秘密并无兴趣,全都交给伱。我儿子如今的性命安危,就看你的本事了。”
本无禅师并没有翻动奏本的意思,平静说道:“其事则可为,祸福则难料。”
耄耋老人太阳穴冒起一根青筋,似乎正努力忍耐自己的脾气,最终没有着眼案牍,抬眼看向了屋顶虚空处冷冷说道。
“老夫又没让你卜卦!天上人的念头,你一个野和尚又怎么会懂呢?”
本无禅师起初并未察觉,但某次回忆之时才悄然发现,耄耋老人恐怕并非如他所说从未染指傅添锡奏本。因为从他那时而昏聩时而警觉的眼神中,分明就透露出了深藏的警惕与恐惧。
在那一天,带着残破奏本离开黔国公府的本无禅师,耳边仍能听见内堂传来的悲泣紧随,门外的春日暖阳此时却逐渐带上阴寒,让本无禅师宽袍大袖间,仿佛被毒蛇钻入一样难受。
关于傅添锡奏本的调查,耄耋老人终究并没有等待他想要的答案,只不过不是老者撒手人寰,而是他竭力想要营救的沐叡,不久就病死在了狱中,此后自然也就没有哪个伤心人,再有兴趣来过问过这些古老奏本的内容。
可本无禅师更没想到的事,自己会掺和进这些奏本背后记载的惨烈事迹。看着累累白骨化于山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行事如此酷烈,能够视人命为草芥到如此地步,若不是他恰好遇上了外门高人指点,本无禅师恐怕一辈子受心魔困,都要纠缠流连在鸡足山上,在故纸堆里寻觅能真正解脱净土的大乘法门。
一因所始,万缘齐生,为了超度鸡足山阴的亡魂,本无禅师后身的三十年间奔波劳碌,先是教授出了一名最有可能勘破无漏的弟子,但这弟子尚未踏足禁地就被邪见所染,他也只好不远万里前往天台山求取忏罪法门,同时也把鸡足山阴的那桩惨祸,告知了天台宗的长老。
通晓此事的天台宗主持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其中不知道多少高僧大德化为冤魂厉鬼,无法往生极乐世界,便提出了另一个解决的办法。
根据《普贤行愿品》记载,佛陀在因地修行时,剥皮为纸,刺血为墨,析骨为笔,书写经典,积如须弥,最能集福德三昧、消减灾障罪衍。
为此天台宗派出了南京迎福寺的僧人静闻和尚,这位静闻和尚终生只研读法华,并刺血抄就一本《法华经》,或许这本血抄经书在送到云南鸡足山的悉檀寺后,能够有所作为。可惜静闻和尚半途殒命,这部血经幸得徐霞客主仆两人一路护送,终于在本无禅师圆寂之后的第八年,送到了悉檀寺后继弘辩、安仁师兄弟的手中。
…………
有时候听老人回忆往事,本就是一件颇能提人兴味的事情,特别是当叙述者已然垂老,就连当初的聆听者也风烛残年,整件故事的炳烛之感便更加跃然于纸上。
安仁上人不知为何讲起了旧事,这份苦从本无禅师流递到了安仁上人,这些多年都被他深埋于心底,即便弘辩方丈也只是知道些雪泥鸿爪。时至今日在这个狰狞诡异的佛窟里,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外人诉说一二了,可丝毫不能消解眼前的困境。
千尸伏首群聚山林,灰败雾气也随之从天而降,给骆霜儿本就净白无垢的身姿,又笼上一层冷酷无情的外纱,就连清冷表情也逐渐看不真切。
一方状若静女,一方面如猛兽,寻常荒野上这样场面善恶自然分别,可衬合着连天接地的四境,衰草败叶的残局,又让善恶美丑颠倒了起来。
有时候,当一切事物失去绳准,万般方寸倏忽静止,不仅相互间的前后左右骤然混于一同,就连空间上的高低上下也会开始模糊。众人只觉的眼前嵬然不动的前崖台地,渐随着目光倾斜坍塌而不断隆起升高,直到化成一处直入云霄的险峰,作为万众瞩目的斗兽战场。
“女施主,别来无恙。”
在心造的山峰之上,即便面对着杀机毕现的骆霜儿,妙宝法王依旧是一副慈悲智慧并具的模样,那高高鼓起的脸颊犹如狮子般无畏,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他都在渐渐脱离凡人的外型,无限接近那由佛门神通造就的威德神妙之相。
骆霜儿持剑而来却不放一语,冷洌的目光没有在妙宝法王停留一刻,径直跨过遥遥距离,望向了崖窟之中藏身的江闻,而随着视线蔓延而出去,是一道几乎肉眼可见爱恨交织的杀意。
妙宝法王向左移步,不由分说地阻挡在骆霜儿面前,身躯却逐渐摇晃不稳起来,仿佛刚才种种恶战都巍峨挺拔的身姿,如今忽然摇摇欲坠了起来。
这位藏地法王心觉不对,随着他双眼虚觑,凝视而去,竟然觉得那对迎面而来越过自己,本该含情脉脉的剪水双瞳,此时猛然变成了她手中利剑的延续,蛮不讲理地把眼前阻碍之物分错乖离,彻底搅碎成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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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让开……”
随着一声轻叱,妙宝法王只觉得由自身左肩至左胁的那段距离,正遭受着骨肉割离的剧痛,似乎有一把冰冷至极的利刃正穿过躯体,带走温度,伴随着喷溅的鲜血染红,化分出死亡与断裂的分界线。
剧烈的疼痛让妙宝法王眼底,也身不由己地沾染上一丝嫣红血色,万物皆有心造的危险处境,可能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飞速赶来的危险预感也在不断提醒着他,必须立即远离这条生死分戒,远离眼前这个仅仅是披着美女外皮的画皮厉鬼!
拙火瑜伽虽然汹涌猛烈,但炽燃之物终有源头,不可能无缘无故的从虚空之中生起,五轮七脉一旦被人斩断,这具躯体便再也升腾不起熊熊烈火了。
妙宝法王脚步猛然一僵,站在了原地,但出乎意料的是,妙宝法王在割截身体的剧痛面前猛然转醒,竟然丝毫没有退步之意。
拙火瑜伽姿势猛然显现,妙宝法王体内的幻轮开始转动,控制着风息起伏、罪障消衍,沛然大力由肩至肘、由肘至掌生出,猛然击打在了虚无的凌空之处。
毋需意外,一道凌厉剑光不由分说地从虚空中绽放,刺痛了所有旁观者的眼睛,就连江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门专为夷希之物推衍而出的武学,从头至脚都夹带着为天地所不容的煞气!
可是只见妙宝法王如狮般的脸上渐放华光,内心化苦为乐,外界的恐惧无法影响他,身体的疼痛更不能使他屈服,这位藏地法王早已通过面对黑暗与死亡,消除了内心根本恐惧,心中只剩下自生光明、利益众生的坚定!
这是要以身饲虎?
还是在割肉喂鹰?
众人的心中满是疑惑,因为从他们的角度看去,极速飞掠的剑影已经毫无疑问地升出飞回,没有遇到一丝的阻挠,死死钉在了妙宝法王的前胸处。
为了挥出这一剑,骆霜儿甚至施加上了全身的力道进招,双足唯剩足尖点地,把微妙平衡的支点搭建在了敌人的胸前心口要害!
可能是剑招太快,直至此时,骆霜儿手中绽放的利剑光华才后发而至,所划过的部位正是左肩至左胁的冥冥一线,剑招凛冽凶狠到了极致,几乎擦着人眼视觉的边界,以一个微不可察的夹角挥出,划定了持械与空手之间的鸿沟巨壑!
品照惊呼出声,却被江闻牢牢按在了原地,因为他第一次正面看见了,骆霜儿在出剑时显露出明显颓势。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而强弩未发同样也不能伤孺弱,必杀一剑尚未展现出应有的风采,就被妙宝法王双掌合十牢牢钳制在身前。
神妙难言的就在这里,妙宝法王未卜先知般做出的举动,先是蒙骗过了骆霜儿无微不至的凌厉剑意,又正好拦截在了骆霜儿出剑的必经之路上,让这把剑一丝一毫都无法进退,就这样神乎其神地破解了本该攻敌必救、无招胜有的独孤九剑!
江闻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一幕,心知这绝不可能是侥幸。
如果他只是个初学乍练独孤九剑之人,可能会以为是骆霜儿学艺不精,才会让妙宝法王以无招动作破解招式;但江闻早就明白,光凭独孤九剑那“趁虚而入、料敌先机”的神髓,就根本不会是寻常乱七八糟招式的“无招”就能够消弭的境界!
真正想要对付独孤九剑,唯有比快剑更快,唯有比先机更先,唯有在对手落子之前牢牢掌握住整个棋盘的可能!
这个道理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只因独孤九剑那历经千锤百炼的剑意幽微难测,根本不是人类所能超越的速度,就算加上了超乎常人的预测与直觉,也难以匹敌后续那空灵飘忽、无从捉摸的玄妙进招。
可是世事并无绝对,独孤九剑纵使精妙绝伦,却仍需在长剑所及才能生杀予夺,妙宝法王不通武学,却能利用曾经展现过的天眼神通,在“时间”这个维度上达到“比快更快”的地步!
“这是藏地那若六法中的幻身瑜伽。现在的一刹正在过去,随后那一刹那是未来,一切有都只是幻化和无间相续。一切幻有的无间相续,又构成幻有的世界,因此幻身成就即为神通。”
安仁上人慢慢讲解着,脸上的表情逐渐松弛下来,再一次被妙宝法王创造的奇迹所折服。这些瑜伽诚然并不是武功,但偏偏在挥使自我的道路上走出了很远很远的距离。
这样的神通奇迹不需要复刻,因为生死角逐之中一招不慎,就不会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只见妙宝法王双掌合十,幻身成就瑜伽凝结出的幻轮,已经运转拙火之能量送到全身各处,瞬间展现出堪比圣者的清净琉璃报身。
随着大威神力奋迅狮子相无声怒吼,利齿展露无疑,骆霜儿那被冥冥中谋制住的长剑尚未来得及抽脱,就被拙火、幻身瑜伽双运至巅峰的妙宝法王压制,姿势舒缓矫健中包含浩瀚无垠宇宙,周身火光迸发成炽热星光,似乎有一道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的身影,正从星云的核心里慢慢显现,加持在妙宝法王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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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照兴奋说道:“剑被止住了!法王这是赢下来了吗?!”
江闻闷不作声,只有安仁上人皱眉说道:“不对,黑帽法王的拙火瑜伽显然耗尽,幻身成就也由虚转实,看来琉璃身也已经不支,这一局是两败俱伤了。”
只是一霎那,骆霜儿掌中宝剑就在噼叭巨响中,被妙宝法王以蛮力震断,化成一块又一块的碎铁,纷纷落在地上,而那尊锻压烧透宛如琉璃的清净报身,也在透剑体而出的凛冽杀气上撞碎,直至涣散无法成形。